《狂骚》断树交花

12、寂静山脉

　　树和森林是北地最不缺的东西。

　　白森林无边的树海最初从梅尔戴近郊泛起一圈轻微的涟漪，随后奔马蹄踏怒涛，率领万千旗帜翻越山岭。

　　这是没有国王的军队，天生的征服者，风吹向哪里，他们的种子就在哪里播种，奏起冲锋的号角。

　　前仆后继，前仆后继……要将所有生命投进火炬追随这场永不停息的战争……

　　却在北方尽头戛然而止。

　　仿佛有神的伟力在某时某刻将这无言的征服之路一刀斩断。

　　刀身一面映出冰原，一面照见树木微末的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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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恩山脉便屹立在那刀口中。

　　陆斯恩看着林子里逐渐消散的雾气，招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人停下，道：“雾快散了，大家暂时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卢恩山上终年弥漫着大雾，浓雾升起时整座山的时间和空间都会变得无比混乱，出现空间裂缝和未知的吸力，就像有两个世界的薄弱点在这里发生了重合。

　　传说曾有人在山的那边失落冰原上看见过广袤的原野和星罗棋布的城镇，里面居住的不是人类，而是背生双翼的比精灵还要美丽的神奇物种。

　　这一度让北地掀起过探索永恒冰域的热潮，不知道多少不自量力的人来到这里，又葬身在卢恩山的裂缝中。

　　后来红王阿德莱德的远征军从梅尔戴出发前去寻找新世界，数十年间杳无音讯，最后只有一个人疯疯癫癫活着回来。

　　“哈哈，假的！都是假的！你们被骗啦，哈哈哈……全都是假的！”

　　他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原来所谓的田野和美丽生灵都只不过是遥远的过去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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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如果仅是空间裂缝的话其实对众人来说并不难办，毕竟奥格斯格找来的都是些身经百战的老手。

　　最让陆斯恩警惕的还是这里紊乱的力场，从进山开始他就感到身体里气血翻涌，稍一动用力量便隐隐有要失控的趋势，积累到现在简直头疼的要炸裂。

　　假如有人想在这样不稳定的条件下释放魔法，就算只发动一个最最低级的小火球术，也极有可能引来魔力暴走的危险。

　　在雾里行走确实要比平常时候更费力得多。

　　陆斯恩话音一落，拉瑞丝立马欢呼一声，看起来确实累坏了。

　　瓦格喝了口水朝陆斯恩打手势：“陆斯恩，我去前面逛逛，不用跟来。”

　　陆斯恩正要点头，瞥见巫师刚好也从相反的方向进了林子，脱口一句：“别乱跑。”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只有瓦格消失在雾里的影子远远传来一声应答。

　　拉瑞丝手一松把包扔在地上，伸着腰活动两下筋骨，哀叹着：“唉，果然人老了就是经不起折腾啊……”

　　下一秒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掏出个苹果递给阿琉。

　　“嘿，黑脸小子，吃吗？”

　　阿琉捡起拉瑞丝的包甩上肩，抬头时的角度恰好又看见她耳朵后面扎起的头发里那缕顽固的灰白。

　　那一小撮白发其实已经跟在拉瑞丝头上有好些年了。阿琉以前曾撞见她半夜偷偷摸摸爬起来躲在屋里给自己抹染发剂——他还疑惑过为什么要在那样的看不到的地方染一绺白发。

　　是城里新出现的什么他一贯欣赏不来的所谓的时尚吗？

　　后来才知道只是拉瑞丝技术太差漏了那么狗啃似的一两缕。

　　“别拆穿她，孩子们。”孔唐说这话时是笑着的。

　　但阿琉笑不出来。

　　真是的，明知道自己不会弄还偏要逞强，藏着掩着的，让我们搭把手难道还会少掉她一块肉吗？只是多了几根白头发而已，又代表不了什么……

　　对吧，只是几根头发而已……

　　阿琉皱起眉，突然觉得那几根头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刺眼。

　　他想起往日里和那些夫人太太们喝下午茶的时候，拉瑞丝一定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才肯出去见人。现在却非要让自己受这份委屈。

　　孔唐就是太惯着她了。

　　闷闷道：“你吃吧，我不饿。”心里盘算着以后和家里的女人们好好商量商量。

　　拉瑞丝不明白阿琉为什么突然又摆出一张臭脸。

　　送个苹果也惹到他了吗？

　　这样下去他以后怎么讨老婆哦，现在的女孩子们可都是喜欢陆斯恩那个调调。

　　哼，惯的他！

　　于是她当着阿琉的面咔嚓一口咬下半个苹果，故意拖长语气地说：“嗯～真甜～”

　　陆斯恩靠着树打开怀表，最后一次尝试呼唤信天翁。

　　回答我，普罗玻。

　　仍旧得不到回应。

　　表盘上的指针已经受卢恩山的影响失灵了，来来回回在两个小格之间不停摇摆。

　　他烦闷地拨弄着指针：“不行，我还是感觉不到它。”

　　“算了吧，陆斯恩。”洛林没心没肺地说，折了根树枝坐在地上无聊地戳着雪，“那蠢鸟机灵着呢，见到厉害东西指不定跑得比谁都快，哪用得着你来担心。”

　　“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骑士依然眉心紧皱，在洛林身旁不安地踱一圈，看向林中，“你不觉得从一开始这里就太安静了点吗？连虫子的声音都听不到。”

　　洛林闻言手里树枝一顿，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重重树影之后仿佛藏着什么庞然巨物。

　　他指尖微动。

　　“是有一点儿。不过卢恩山周围本来就没有什么动物生存，静一点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又安慰道：“放心吧，就算打不过，跑还是能跑得掉的，这世上能困住普罗玻的东西还没生出来呢。”

　　“而且照你这样说，现在最可能遇到危险的还是我们自己。”

　　“别想太多了，老兄，打起精神来。”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陆斯恩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希望真的只是他想多了吧……

　　普罗玻的能耐他还是很信任的。

　　他收起信天翁的怀表，看着洛林在地上戳出来的一排小洞，突然想起来今天一整天都没在他身边见到那个摆来摆去的黑屁股，忍不住问：

　　“唉对了，你的那只猫呢？怎么今天没见跟着你？”

　　“嗯？哦……你说它啊。”谈起黑猫洛林居然反常的兴致缺缺，把手里的树枝当魔杖一样挥舞，“不知道，大概是跑哪儿出去玩了吧。我又不是它的主人，哪里管的着它。”

　　拆开来听每个字都很正常，连起来却透着股迷之酸溜溜。听的陆斯恩直摇头。

　　他刚要打趣两句，心里突然一咯噔。

　　跑去玩儿了？可它能跑去哪玩儿？

　　亚尔维斯并没有走得太远，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就这样把一群人丢在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跨过一道横倒在地的大树，回想着刚才那道黑影往哪个方向去了，正要追过去时突然在附近闻到一股极淡的硫磺味。

　　火药？新鲜的。

　　他退回来绕着树干走了一圈，手一挥融化掉树上盖着的积雪，露出底下烧焦的木头，根部断口处还有斧头劈砍的痕迹。

　　人？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奥格斯格说的没错的话，圣殿的禁行令应该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发布了。诺艾尔的浮空艇也不再向人租借。

　　怎么还会有人想穿过森林到这里来？

　　找死吗？

　　巫师皱眉后退几步，脚底在雪里摸索一阵，踢出一杆黑铁火铳。

　　他没在火铳上找到什么有线索的花纹，随手扔掉。

　　算了，现在再怎么纠结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反正这里已经……

　　亚尔维斯正要离开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快步回来捡起火铳，脸色霎时阴沉。

　　该死的，他怎么给忘了。

　　是风暴！

　　林子里一片静谧，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亚尔维斯在雪地里站了良久，直到身后某棵树上动了动，掉下来一小片雪。

　　“出来吧。”他道，把火铳收进袖子里。

　　“嘎！”

　　不多时一只乌漆麻黑的鸟头从树后面伸出来，蹦蹦跳跳露出全貌。

　　竟然是只黑得像块碳似的乌鸦。

　　乌鸦叫一声，打算张开翅膀飞到亚尔维斯跟前，谁知刚一动突然从树上掉下来，整个脑袋栽进雪里，慌乱叫着：“嘎嘎嘎！嘎嘎！”爪子胡乱扑腾。

　　亚尔维斯无语凝噎，走过去把它拎出来，对上它一黑一红两只奇异的豆豆眼珠，扯着嘴角，“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乌鸦眼睛眨巴两下，用肚皮在男人手腕上蹭蹭，做乖巧状：“嘎？”

　　那模样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呀。

　　亚尔维斯：“……”

　　既然这样，就让我们把时间往回倒一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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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时前。

　　北地，卢恩山山脚，密林。

　　黑猫蹲坐在巨树最高的枝丫上打了个滚，看着底下的一排馒头小人渐行渐远，没有丝毫要跟上去的意思。

　　它逮着自己的尾巴尖自说自话。

　　“喵？”

　　要去哪儿呢？

　　尾巴摇了摇。

　　不知道。

　　“喵！”

　　去哪儿呢？去哪儿呢？

　　尾巴还是摇了摇。

　　不知道呢。

　　黑猫不高兴了，转着圈圈去咬尾巴，滚到枝丫边上嗷呜一口咬了嘴空气，脚底一空居然从树上掉下来，哐哐哐不知撞到多少树枝砸进雪地里。

　　“咚！——噗。”

　　树上的雪也全都滑落在它头顶盖成个小山包。

　　“喵……”

　　黑猫晕头转向挣扎着爬不出去，索性窝在雪里蜷成一团。

　　普罗玻闻着声飞来，在周围转了个圈落到到巨树枝头，疑惑道：“咦？人呢？怎么不见了？”

　　它从高处放眼四望，什么也没看到，忍不住嘀嘀咕咕：“奇怪，不应该呀，难道我听错了……”

　　这时树下突然凭空出现一小队人。

　　嘎！陆斯恩！

　　普罗玻眼睛一亮正要飞下去，忽地反应过来。

　　哦，不对。

　　是影子。

　　它在树上看着几人消失的地方，默默记下方位，一回头撞上一张猛然放大的黑脸。

　　“嘎！！！”

　　山林间霎时响彻普罗玻撕心裂肺的嚎叫，树上的积雪哗啦啦往下落。它瞬间后退背贴着树干，两只翅膀紧紧捂着眼睛大口喘气。

　　吓死个鸟了！

　　黑猫歪歪头，凑到信天翁蓬松的胸脯前好奇地嗅了嗅。

　　“喵？”

　　普罗玻双腿发抖，翅膀打开一道缝隙，颤颤巍巍道：“……嘎？”

　　你你你你在说啥？我听不懂！

　　黑猫伸出爪子扒拉它的翅膀：“喵？”

　　普罗玻抖得更凶了，恨不得现在找条缝儿把自己塞进树干里去：“嘎！”

　　黑猫眯眼：“喵！”

　　普罗玻摇头：“嘎！”

　　“喵！”

　　“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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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如此循环，黑猫喉咙里发出不愉的呼噜声，退开一步甩甩爪子，叼起自己的尾巴转了个圈，突然叫一声：

　　“嘎！”

　　普罗玻惊恐地从翅膀里往外看，一瞬间吓得心脏骤停，发疯似的从树上跳下去，摔进雪里扑腾飞起来，边飞边叫着：“嘎！黎凡特……救命！黎凡特，嘎嘎嘎！黎凡特！嘎啊啊啊啊！！”

　　黑猫……哦不，现在我们应该叫它乌鸦了。

　　乌鸦看着普罗玻越飞越远，小成一个点消失在森林尽头，奇怪地蹦哒两下。它扇扇自己的翅膀，又伸出两只脚爪动了动，新奇地睁大眼。

　　“嘎！”

　　学着刚才普罗玻飞走的姿势双翅一振，结果从树上直线下坠，又砰的一声砸进雪里。

　　亚尔维斯站在一旁看乌鸦不厌其烦地练习起飞，在地里滚成一个白球，耐着性子道：“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回去见他吗？”

　　乌鸦翻了个身，盯着亚尔维斯。

　　不可以吗？

　　“……比起一只鸟，我想他可能更喜欢你作为猫的样子。”亚尔维斯试图说服它变回去，“毕竟在人类眼里，毛茸茸的生物总是要加惹人怜爱一点。”

　　这样他之后就不用和人解释他的猫去哪儿了，这只乌鸦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尽管他完全没必要解释。

　　但他受不了陆斯恩老是用那样的眼神盯着他……

　　而且他毫不怀疑这没节操的小东西还会在夜里爬上那个叫洛林的人的床。

　　啧，想想就麻烦。

　　乌鸦不叫了，耷拉着翅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纠结的脚印，拿屁股对着自己名义上的主人，飞到树上躲起来。

　　亚尔维斯静静等着。

　　好一会儿，当它再从树干后面转出来时已经变回了那熟悉的黑猫外表。

　　“咪。”

　　巫师暗自松了口气，抱起自己的猫，满意地摸摸它的头：“真乖，你现在可爱极了。”

　　下一瞬忽然眼神一凝看向密林深处。

　　无尽的浓雾又从卢恩山不可见的裂缝里丝丝缕缕溢出来，包裹住山上的一切。

　　雾里无声无息亮起一双荧绿的眼睛。

　　*

　　提上裤腰，勒好腰带，瓦格终于快慰地舒了口气。他揉一把雪净手，转身时在背后空地上看到一匹不知何时出现的独眼巨狼。

　　嘿！弧月狼王。

　　大家伙。

　　猎人舌头滚过牙齿，压低身体摸到腰后的刀柄，兴奋喃喃道：“别动，小子……等我过来宰了你……”

　　他向前迈出一步，突然浑身紧绷，面色剧变。

　　数不清的狼吻从四面八方的浓雾里齐刷刷伸出来，汇聚到巨狼身旁。所有眼睛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姿态锁定这里唯一的猎物。

　　瓦格咽一口唾沫，咧嘴森然一笑。

　　跑！

　　群狼顿时风雷而动，人和狼在林中飞速穿行。他双手护头撞破拦路的枝干，反身劈断一只探到他脑后的狼爪，奇怪追着他的这群畜牲跑起来居然悄无声息。

　　“陆斯恩！”

　　陆斯恩瞬间睁眼抽出长剑：“警戒！”

　　还在休息着的人立刻拿起武器进入状态。

　　瓦格从树林中冲出来扑倒在地，陆斯恩搭把手拉起他：“没事吧。”

　　他爬起来呸呸两口吃进嘴里的雪，和陆斯恩背靠背警惕地观察四周。

　　“没事，有狼群！”

　　“狼？”陆斯恩皱眉握紧剑柄上的宝石，做好准备迎接群狼的袭击。

　　浓雾又从山间升起缠上人的小腿，到处一片寂静无声。

　　没有风。

　　好一会儿，等到瓦格隆隆的剧烈心跳也平复下来，这里依然什么都没发生。

　　*

　　“可……可莉……我……毕巴罗……”

　　“可莉……在哪里……布里娅……亚……布里……亚当斯……可莉……”

　　“我……毕……可莉……可……我……我叫……”

　　“我叫……”

　　“给我……在哪里……”

　　亚尔维斯冷冷看着雾里徘徊的丑陋怪物，眼里带着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怜悯的东西，张嘴无声道：

　　滚。

　　无形的尖叫霎时从怪物每一块蠕动的躯体里痛苦响起，下一秒它噗地炸成一片血沫，渗透到雪下不见了。

　　巫师立刻厌恶地后退一步，生怕那肮脏的液体溅上自己一丝丝袍角。

　　黑猫从他怀里露出半个脑袋，意义不明地“喵”一声，亚尔维斯把它摁回去。

　　“我知道，我会处理的。”说这话时他看起来心不在焉。沉默片刻后转了个话题又道：“你不能再乱跑了，再往下走我也不确定还能不能通过契约召唤你，乖乖跟在那个人类身边。”

　　“或者跟着我。”他挠着黑猫的下巴，“必须选一个。”

　　黑猫呼噜噜眯起眼，仿佛有在认真地思考：“喵呜～”

　　“你确定吗？”

　　“喵嗷！”

　　“很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亚尔维斯撸完猫，看一眼怪物消失的雪地，不知在想什么。他从袖子里拿出火铳放在地上，闭了闭眼轻声道：

　　“对不起。”

　　说完转身慢慢走回到众人歇息的地方。

　　还没走近就听见陆斯恩焦急的询问：“巫师呢？你们有谁见到他回来了吗？”

　　亚尔维斯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道：“管好你自己，骑士。”从雾里现出身形来。

　　不要在我身上再花费一丁点儿精力了。他想。

　　我不值得你的好心。

　　陆斯恩见他回来居然莫名松了口气，选择性忽略心里某个奇怪的问题——

　　他还用得着你来担心吗？

　　温柔笑着：“没事就好。刚刚瓦格出去碰上了点意外，之后我们得更小心点了，最好不要再单独行动。”

　　亚尔维斯啧一声，没等陆斯恩说完便旁若无人从他身旁经过，心里抓狂道：

　　好烦，这家伙听不懂人话吗？！

　　*

　　“可莉……亚当斯……可……可莉……亚当斯……可莉……”

　　“我……我叫……”

　　“亚……可莉……可莉……”

　　雪下涌出来的猩红血肉最后在巨树的阴影里又融合成一团，它拖拽着一支黑色的火铳塞进肉里，攀着树干往上逐渐抽长变形，蠕动的肉芽回缩组成平整的皮肤。

　　一副人类的双腿从阴影里走出来。

　　“我叫……我叫可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