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梦生》寅玄

67、白河沟

　　话说白霓裳在翠合楼外将贾喻桥从紫季的拼杀之下救出之后，便将他带到了离合湖底养伤。
　　此刻，贾喻桥正仰面躺在一处石屋的石榻上，白霓裳手里端着一碗汤从石屋外面走了进来，坐到了石榻边沿。这个时候，贾喻桥缓缓睁开了眼睛。
　　“起身喝点汤吧。”白霓裳道，语气里充满了无限温柔。
　　“这是什么地方？”贾喻桥咳嗽了一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白霓裳显得有些生气，指了指石榻旁边的一件物什道，“你瞧，那是什么？”
　　贾喻桥顺着白霓裳的手指看去，便看到了一枝盘根错节的古树根，树根主干部分粗壮斑驳，旁边还有许多粗细不等、大小不一的树根。石榻就建造在古树根上面，距离地面差不多有二三十公分。石屋里除了这枝古树根和石榻以外，别无他物。
　　贾喻桥疑惑地道：“这是……这枝树根……是本座的树根？本座的翠树根？”
　　“是了！”白霓裳温柔地道，“你终于看出来了！这是你的树根，也是我的家！”
　　“你的家？”
　　“上次你来白河沟，只晓得在外面警告我不要伤害若水云，一步都未曾踏入过这石屋，又岂会知晓原来这石屋是围绕你的树根所造，而我每日卧身休息的石榻是建在你的树根之上！”白霓裳道。
　　“你！”贾喻桥有些恼怒，却没发什么大火，只道，“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自从……自从我变成这个样子，便在这里建造了这间石屋，住在了这里！没想到吧，尊座？没想到这五千多年，我就生活在你的树根底部吧？不过，也难怪，我白霓裳对你尊座而言，算得了什么？你甚至根本不记得我……”白霓裳悲伤地讲到这里，却又柔下声来，“好了！快把汤喝了吧！这是我用白河沟旁的石鱼菇熬制的，有清热解毒的药性，对你的伤有好处。”
　　白霓裳拿起勺子，盛了一勺汤，放至贾喻桥的嘴边，贾喻桥没有张嘴，而是伸手夺过碗和勺子道：“本座自己来。”
　　“那好吧！”白霓裳道，“你还是恢复你本来的模样吧，现下这副化相，我看着别扭。”
　　贾喻桥瞧了白霓裳一眼，没讲什么，左手轻轻一挥，敛去了假面，恢复了本来的面貌——一身黑衣，皮肤黝黑，眉毛又宽又浓，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又黑又粗，长发乱糟糟的垂落在后背上，一副凶神恶煞、粗暴威凛的模样。
　　“还是这样的你好看！”白霓裳露出一个笑容，伸手便去抚摸苦情乱糟糟的长发，苦情迅速地躲开了，白霓裳尴尬地收回了手。
　　“汤，还有吗？”苦情收起往日的凶狠，轻声问道。
　　“还有。我去给你盛来。”白霓裳笑了，这是苦情第一回用这么轻的语气同她讲话。
　　当白霓裳再次盛了汤，递给苦情的时候，同时递给了苦情一把梳子，是用鱼骨刺做的。尽管是鱼脊骨连着两旁的鱼刺做成的，但鱼脊骨和鱼刺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只是没有光彩；许是年代太过久远，风吹日晒的，失去了光泽。尽管如此，整个鱼骨梳还是保留了鱼脊骨和鱼刺的本来形状，样子甚是好看。
　　苦情看了看白霓裳递过来的鱼骨梳，又看了看白霓裳，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五千三百年了，自从……自从她走后……你的头发便变成了这个样子，乱糟糟的。总是乱糟糟的！”白霓裳微微一笑，轻声道，“梳一梳。梳顺了，才好看！”
　　苦情嫌弃地瞥了一眼鱼骨梳，将它丢掉了，丢得远远的，愤怒地道，“你说什么？”
　　白霓裳没有回答，而是走到鱼骨梳旁，捡起来，又走回石榻边，道：“难道不是吗？尊座你……没了她，你堂堂离合尊座，连仪容都不顾了吗？我只是想让你梳梳头发，你又何必动这么大干火？”
　　白霓裳这么一讲，苦情更加愤怒了，腾地一下站起身，右手卡住白霓裳的脖颈，一把将她拎了起来，怒目圆睁，凶煞煞地道：“你再说一遍！”
　　白霓裳对苦情的残暴不管不顾，她张张嘴巴，瞧着苦情愤怒至发红的眼珠，泪水滚落下来，悲悲凄凄地道，“难道不是吗？那个女人根本不属于你，你又何必这样！事到如今，你还不清醒吗？她的心里和生命里只有墨千擎，没有你！”
　　“你放肆！”苦情卡着白霓裳脖颈的手握得更紧了，怒气更大了，那幅模样像是要生吞了她。
　　白霓裳没有挣脱，而是闭上了双眼，道：“如若能这样死在你手里，也值了！”
　　恰在此时，“啪嗒”一声，一个物件自白霓裳衣裙中掉了出来，摔到了地面的石头上。苦情低头看去，当他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眼里的怒气便消了大半，放开了手。白霓裳“扑腾”一声摔到了地上。
　　自白霓裳衣裙中掉出来的那个物件，是一个红色的胭脂盒，上面画着一个男子的小像，那是苦情的小像。
　　“咳咳咳”，白霓裳连咳了几声，戚戚哀哀地捡起胭脂盒，双手拍打着上面的灰尘，抽泣着，将它再次放入怀中。
　　苦情看完这一切，忽然走到鱼骨梳旁，捡起鱼骨梳，又忽然道：“不是要我梳头吗？”
　　苦情此言一出，白霓裳立马收住了哭声，疑惑地看向苦情，猜不透苦情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什么看？还不快起来！”苦情不耐烦地道，“你来给我梳。”
　　白霓裳闻言，破涕为笑，迅速地从地上起来，接过鱼骨梳，便要为他梳头。可奈何苦情身形太高，她根本够不着，只好踮起脚尖去够；可踮起脚尖也还是够不着，只在那踮了放，放了踮，如此几次三番下来，苦情却看不了了，白了她一眼，席地坐下，嘟囔道：“什么鬼地方，连把凳子都没有。”
　　白霓裳见苦情坐到了地上，一时也琢磨不透他这是怎么个性子，便小心翼翼地拿起鱼骨梳，在他头上轻轻地梳了起来。苦情的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好生难梳，白霓裳梳了许久，才给梳通顺。
　　为苦情梳完头发后，白霓裳又从石榻上方的树根上取下一个包袱，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身衣裳和一双靴子，然后走到苦情身前。
　　“你这是？”
　　“这是今日早上，我去集市给你买的。换上吧！”
　　对此，苦情并不领情，不胜其烦地道：“女子委实麻烦！”不料，他说完却伸手一挥，径自将新衣裳穿在了身上。衣裳尺码很合身，靴子大小也刚刚好。
　　这一番除旧换新下来，苦情就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身黑色长衣，脚踩黑色长靴，头顶打了一个发髻，浓密的黑发垂落下来。霎时间，一个身形魁梧，虎背熊腰，相貌堂堂，威武雄壮的青年汉子，出现在了白霓裳面前。
　　白霓裳竟是看呆了。
　　“好了，汤喝了，头发梳了，衣裳靴子也换了，本座也该走了。”苦情面无表情地道，“谢谢你的照顾！”
　　“你还不能走！你还需要好生休养！”白霓裳挡在苦情身前道。她想让苦情留下来，苦情却没理睬，径直离去了。

　　白河沟在离合湖底的一片谷地里，是一条横穿谷地，绵延数十里的沟渠。
　　五千三百年前，其乐年间卫司国的白霓裳去世后，带着对苦情无尽的相思和念想，在轮盘苦海中挣扎了不知多少个轮回，受尽磨难，终于在两千三百多年后得到一个投胎转世的机会，但确是投胎为一条小白鱼。命运对她是残酷的，但由于她对苦情的执念，感动了命运的轮盘，让她转世为小白鱼的这一世投生在了离合湖。
　　哪怕是作为一条小白鱼，只要每日能待在苦情身边，她也心满意足了。
　　小白鱼每日在离合湖里自由自在地游着，每日都能瞧见离合湖边那棵伟岸的翠树，她觉得翠树每日也在瞧着她；尽管苦情根本不记得她，根本不知道离合湖里有这么一条深念着他的小白鱼，翠树当然是不会瞧她的。但那又如何，她可以任性地守着他，这便够了，这样的日子是她前世奢求不来的！虽然苦情时常不在离合湖，但翠树每日都在，翠树是苦情的尘体，翠树在便是苦情在，她每日陪在翠树身边便是陪在苦情身边……
　　小白鱼就这样开心快乐地在离合湖里生活着，有时候她会开心地跳出水面，在水面上翻个跟头，如同一个调皮的孩童般无所拘束。正当她以为这一世就要这样安安稳稳度过之时，一个意外事件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明媚，鲜花烂漫，小白鱼正在水面嬉戏，苦情恰好从湖面上飞过，不料，自他身上滴下一滴液体来，刚好落在正张着嘴巴透气的小白鱼嘴里。尽管只是极小的一滴，但还是把小白鱼狠狠地呛到了，小白鱼昏死过去，沉入了离合湖底。日出日落，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昏死过去的小白鱼却突然活了过来，而且奇迹同时发生了，小白鱼已然脱胎换骨，有了功力。她觉得身轻如燕，七窍通透，一个跳跃，竟跃到了离合湖面几丈高的空中；而且，她稍微一个扑腾，便能将离合湖水震动得波涛翻涌。此时的小白鱼终于明白了，她已然不再是那个肉体凡胎的白鱼，而是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拥有法力的白鱼精。
　　是喜是悲，白鱼精都顾不得了。因为，纵然变成了妖精又如何，她可以长长久久地生活在离合湖了，可以长长久久地守候于心上人的身边了，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吗？
　　时光荏苒，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六百年，白鱼精经过每日的苦苦修炼，终于化为了人身，更令她欣慰的是，化身后的她依然是其乐年间那个模样。一个美丽的姑娘，总不能整日待在湖水里，她忆起六百年前被苦情身上落下的那一滴液体打入湖底的情景，感怀备至，于是便决定在湖底最贴近苦情的地方寻一个处所，建造一个家，一个属于她的家，属于她和苦情的家。
　　于是，她再次潜入湖底，在翠树根部寻到了那么一片地方，造了一座石屋，石屋将树根包裹在里面，然后挨着树根造了一张石榻，这便是白鱼精的家了，也是白霓裳的另一个故乡。
　　离合湖底有一片宽阔的谷地，太阳光透过湖水照射进来的时候，会给谷地带来一些光亮。尽管那些光亮十分微弱，但石屋还是能够被照亮的。可，奇特的是，湖底没有任何生物生存，鱼类、藻类在这里一丁点都没有，而且谷地上寸草不生。这片湖底和谷地就好像是一个死亡之地，没有一丝生灵的气息。尽管是这样，白霓裳却依然在这里住了下去，并且，还当成了永久的家。
　　石屋外面便是那条白河沟了。
　　白河沟这个名字是白霓裳取的，沟里水比较少，有的地方还能见底，里面自然也没有生灵。但沟旁有一种奇特的物质，像是石头，又像是鱼骨，将它熬制成汤，竟有清热解毒的奇效，白霓裳给此物取名为“石鱼菇”。先前，白霓裳给苦情喝的汤，便是用这种石鱼菇熬制的。
　　起初，白鱼精刚化为人身的时候，由于练功心切，常常急火攻心，又无人给予指点，无人照料，整个谷地连根草都找不着。有一次，她练功又受了伤，连滚带爬地爬出石屋，想去白河沟里取点水喝。在滚爬的过程中，腿部被石块刮出了许多口子，鲜血淋漓。她爬了好久，好久，就在她费尽全力却丝毫爬不动的时候，昏死在了错综复杂的石块上。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悠悠转醒，发现腿上的血都已凝固，有一物正抵在她腿部的伤口上。
　　“莫非，是这个长相奇怪的东西，给我止了血？”白霓裳想道。后来她抱着试试的想法，将那个怪东西用水煮了，将煮好的汤喝了下去，令她惊喜不已的是，这个怪东西竟然真的能清热解毒，而且效果还非常好。后来，白霓裳在白河沟附近又寻到好些这种怪东西。
　　“不能总叫你‘怪东西’吧，既然你救了我，那我就赏你个名字吧，”白霓裳拿着怪东西嘀咕道，“嗯……看你长的像石头，又像鱼骨，不如……不如就唤你‘石鱼菇’吧！”
　　这种怪东西便由此得了“石鱼菇”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