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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走出了饭店大门,瞬间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寒冷、幽暗、寂静,感受不到丝毫新年的气息。
      礼查饭店旁边一条僻静的岔道上,停着一辆黑色道奇轿车。
      傅承勖的手下一身黑衣,抱手站在车边。人和车都几乎隐没在夜色之中。
      宋绮年记得此人叫阿宽。之前她和傅承勖私下谈话,旁人都退下了,唯独这个男子如幽灵一样守在书房的角落里。想必是傅承勖最信赖的手下。
      “人都撤出来了吗?”傅承勖问。
      阿宽点头:“小武已经清点过,全都撤出来了。九爷放心。”
      “给今天办事的多发二十块奖金。”傅承勖吩咐,“刚才和我打架的那个,也是来张家找东西的。你去打听一下,看张家还丢了什么。小武和张小姐打了照面,保险起见,让他最近这段时间都呆在园子里,别出来走动。”
      阿宽应下。
      “出发吧。”傅承勖扭头,“宋小姐,请先随我去……”
      身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宋绮年的身影?
      傅承勖和阿宽面面相觑,都自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之色。
      他们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经历非同寻常的人,都有着野兽一般的敏锐。况且,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三人。
      可他们都没察觉宋绮年是何时溜走的。
      “九爷。”阿宽从车窗上抽下一张便签。
      宋绮年的字虽不够娟秀漂亮,却是刚柔并济,很有个人风格。
      “明日早十点,外滩公园水池边,银货两讫,过期不候。”
      “宋小姐很谨慎。”阿宽道。
      即便一起行动,配合默契。但到了交货环节,宋绮年却不肯去傅承勖的地盘,而改约在公共场所。
      “玉狸,玉狸……”傅承勖摇着头笑,“好一只滑不留手的猫!”
      -
      新年第一日,天公作美,给了人间一个艳阳天。
      江水滔滔,东流不息,苍穹如剔透的水晶。
      父母带着孩子,贵妇牵着爱犬,情侣们手挽着手,都徜徉在公园之中。
      有人享受着冬日的暖阳,有些人则一心取财。
      宋绮年只需一眼扫过去,便能将后者从人群里辨识出来。
      这一头,游客为了躲避讨钱的孩子而碰着了卖麦芽糖的小贩。虽然躲过了孩子手,可钱夹却随着小贩一路远去。
      那一头,衣着摩登的小生正替卖花的姑娘赶走了泼皮,却浑然不觉手表皮夹早已进了姑娘的花篮里。
      这些旧日同行们就像一群蚂蚁,无声而有序地工作着,搭配无间,隐身在尘世的每个不起眼的角落。
      宋绮年穿着米色的貂皮长大衣,黑色长呢裙,脚踏一双鹿皮短靴,头上戴着一顶米色的貂皮帽,帽子上还别着一只黑珍珠帽针。
      女郎红颜华服,优雅华贵,游人纷纷侧目。
      这么一身富贵的打扮,显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大肥肉。
      一个孩子追着皮球跑过来,一头往宋绮年的怀里撞去。
      宋绮年侧身闪躲,顺手将孩子扶住。
      “对不起,小姐。”孩子仰起头,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宋绮年宽容地微笑,可下一瞬,她捉住了孩子伸进皮包里的手。
      孩子的两指正夹着钱夹,一个哆嗦,钱夹又跌回了皮包里。
      眼见失败,孩子眼中骤露凶光,另一只手挥了过来。
      宋绮年抬手,如分花拂柳一般将孩子的手轻轻拨开,屈指在手背上一弹。
      叮当一声,一把小刀片跌落在地上!
      换成普通游客,手背估计已经被划得血流如注了。
      孩子的同伙就在附近,且比他更机灵识趣。他立刻跑过来,拉着同伴朝宋绮年赔罪。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前辈。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们这一回!我们这就走,绝不惹您的眼!”
      公园不准乞儿入内,两个孩子穿着尚算整洁的旧衣,可面容却蜡黄枯瘦。
      宋绮年心里一叹,松开了手。
      两个孩子拔腿就跑。
      “等等。”宋绮年唤住他们,丢了一枚银元过去。
      两个孩子面露感激,朝她深深鞠躬,继而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宋小姐真是慈悲心肠。”
      阳光明朗,傅承勖背着光而立,双眸显得格外温润清澈。
      他抬手压了压帽檐,彬彬有礼地向宋绮年致意。
      这男子的品味很好,英美两种款式的西服混搭出优雅又不失洒脱的效果,英俊的脸上有着永不变色的和煦笑容。
      “让傅先生见笑了。”宋绮年自嘲,“不过一块钱,图自己一个安心罢了,根本改变不了这些孩子的命运。他们照旧被帮派掌控,野狗一样活着……”
      宋绮年打住,继而换了话题:“傅先生很守时,真有绅士的美德。”
      “我可不能让女士在大冷天里等我。”傅承勖柔声道。
      宋绮年发觉,或许因为在国外生活了多年的缘故,傅承勖虽然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可是措辞和语气却十分西化。
      那种洋人特有的直白和对女士的殷勤,对于东方人来说,或许有些过于亲昵。
      若这些话从别的男子嘴里说出来,宋绮年一定会觉得油滑恶心。
      可傅承勖的语气如此平常自然,坦坦荡荡,只会让听者心头不由自主地一暖。
      宋绮年沿着水池缓缓走着,傅承勖跟在她身边。
      “早上出门前,我接到张俊生的电话。”宋绮年说,“他说傅先生派了律师和代理人,和他谈融资的事。我听他的口气,不出意外,应该会签约。”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去,猫儿似的眼睛漆黑如墨。
      “傅先生是个信守承诺之人。感谢你能对张家伸出援手。”
      傅承勖客气:“彼此,彼此。”
      宋绮年嫣然一笑,气息拂过貂皮的绒毛,秀丽的脸庞被雪裘和阳光衬托地分外皎洁。
      她手一扬,一个小小的黑色丝绒袋子落进傅承勖怀里。
      袋子里,装着那一枚玉琀。
      “多谢。”傅承勖郑重道。
      阿宽自傅承勖手里接过袋子,又无声地退到数米之外。
      傅承勖又问:“今日天色这么好,宋小姐可否乐意陪我散散步?”
      这是还有话说。
      宋绮年从善如流,挽住了男人伸过来的胳膊。
      隆冬时节,池水极其清澈。孩童却不怕冷,趴在水池边玩着小船。
      行窃的小贼,中产人家的孩子,有钱人家的少爷,洋人家的公主。小小的水池边,浓缩了上海大租界的影子。
      “我上一次来这个公园,是很小的时候了。”傅承勖眺望四周,“这里几十年来更换过好几个名字。早年曾是一处洋人进得,日本朝鲜人进得,华人反而不准进的公园。中国的土地,中国人修建的公园,中国人自己却不能进,这是多么令人愤怒而羞耻的一段历史。”
      好在这条旧规已被推翻。如今的公园只要买票就可进入,不论中西或者贵贱,都可以前来眺望江景,沐浴阳光。
      太阳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光热均分,从不会多偏爱富人一些。
      “我要再一次感谢宋小姐的帮助。”傅承勖道,“我的那位朋友,祖上在明朝天启年间的时候,官至首辅,家族一度十分显赫。这一枚玉琀,就是她一位高祖的随葬品。”
      许是合作很愉快的缘故,宋绮年这一次没有打断傅承勖。她安静地听故事。
      “到了清末的时候,我朋友的家族已经没落,但在京城里还算一户体面的书香人家。不料洋人打进了京城。老佛爷和皇帝跑得利索,任由那群洋鬼在城里烧杀掳掠。我那朋友全家本躲到了城外的祠堂里,可还是遭了难。家宅被一群法国兵洗劫不说,男人非死即伤,女眷则惨遭凌辱……”
      宋绮年的胳膊微微僵硬。
      傅承勖长叹了一声:“她当时年幼,被奶娘藏在牌坊桌子底下,没有被发现。但是她亲眼见法国兵在一个汉奸的带领下,掘了她家祖坟,劈开了棺木,拖出尸骨,抢走了随葬的珠宝。那枚玉琀就从她高祖尸骨的嘴里落了出来,滚到了桌子下,停在她的脚边。”
      宋绮年下意识抽了一口气。
      “桌子很矮,那个汉奸钻不进来,只好伸手摸索。好几次,那只手差一点就摸到她身上。”傅承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我朋友灵机一动,将玉琀轻轻踢开。那汉奸摸到了玉,把手收了回去。我朋友这才逃过一劫……”
      阳光下的上海一片安乐太平。
      孩子们在嬉戏,母亲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打着毛线衣,时不时抬头递去温柔的一瞥。
      那一场侵略战争发生在二十八年前,彼时宋绮年还未出生,她只从书本和长辈的口中听得一些片段。
      唯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才能深深体会到其中的惨烈,和刻在骨血里的屈辱。
      “打那以后,我这位朋友就一直惦记着这枚救过她命的玉琀。”傅承勖道,“但是她人微言轻,也没有雄厚的财力,没有能力追回家族宝贝。就在最近,好巧不巧,这枚玉琀重新出现在了上海……”
      一个毛线团滚到面前,
      傅承勖弯腰将它捡起,递还给那位太太。
      妇人笑眯眯地道了一声谢。
      傅承勖和宋绮年继续朝前走:“张万良的父亲,早年被卖去欧洲做劳工,后来做了雇佣兵,又随着侵略军回国,带领着洋人洗劫屠杀自己的同胞。他,就是拿走玉琀的那个汉奸。”
      屠门,劫财,挖坟,毁尸,几大仇恨加在一起,那位女士只求拿回家族宝物,没有报复张万良,已是相当克制和善良。
      “我朋友得知了这个消息,便托我将玉琀取回。有宋小姐的帮助,我总算能帮她了了这个心愿。”
      宋绮年沉默了半晌,道:“做我们这行的,从不去了解货物,其实不过是怕了解得多了,生出不该生的心思。我们只是经手人,一旦想拥有货物,就会坏了规矩。但是这个玉琀的故事,我很高兴听到。确实,对你的朋友来说,张万良的所有珠宝加起来,都不如那枚玉琀宝贵。”
      “是啊。”傅承勖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希望这天下所有失落在外的珍宝,都能回到它们的故乡。”
      两人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宋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傅承勖问。
      这个话题让宋绮年的心情好了起来。
      “我已经向锦凤服装店提出辞职。虽然和我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经过服装展一事,我没办法再为李高志这种人工作。今后是去别的服装店工作,继续积累人脉和经验,还是鼓足气自立门户,还没决定好。总之,我已顺利迈出了关键的一步——还要多谢傅先生对我的帮助。”
      “凤凰难栖鸟巢,蛟龙不困浅滩。”傅承勖道,“宋小姐是个才华横溢之人,锦凤不过是你腾飞之前暂时落脚之处。你会一飞冲天,遨游九霄,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
      “傅先生说话总是那么好听。”宋绮年笑,“说起来,这次同你合作,虽是个意外,但也确实开心。”
      傅承勖微微偏着头,投向宋绮年的目光十分专注。
      “那这样开心的合作,宋小姐可否乐意再多来几次?”
      宋绮年不禁一声轻笑。
      “我已退出江湖了,傅先生。我有了新的生活,热爱的事业。你若还有类似昨天的需求,可以去找我师兄——就是昨夜和你过招的那位先生。‘红狼’名声在我之上,‘千影门’会让您物有所值的。”
      傅承勖笑意加深,眼角有细纹舒展,给他平添一份成熟潇洒。
      “我的伯父,有着非常精彩的人生。”傅承勖的话锋突然一转。
      这个话题的跳跃度实在有点大,宋绮年很困惑,但又忍不住去听下文。
      傅承勖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语气又生动真挚,确实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
      “我伯父在少年时就离开故乡,前往美国求学。他本计划学成后回来报效祖国。可是家中发生了一些事,让他就此留在了美国。他远离亲人,在彼岸独自奋斗,突破了白人对有色人种设下的种种屏障,拥有了崇高的社会地位,甚至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金融帝国。他在旧金山大地震里失去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终身没有再婚,将我抚养长大。他参与重建了唐人街,一生都致力于维护当地华人的权益,醉心公益,是西岸地区最为德高望重的侨领。”
      说到这里,傅承勖略微停顿。宋绮年从他眼底读到了一抹怀念之色。
      傅承勖继续道:“两年前,伯父得知故宫博物院成立,便开始搜集那些因战争掠夺或者盗窃而失散在海外的中华国宝,将它们捐赠给博物院。老人家去世后,我接手了他的事业,包括这个项目。去年六月,我搜集了九件古董,运送回国。船在天津的港口靠了岸,可还没来得及卸货就遭了贼……”
      笑意自宋绮年的嘴角消失。
      “那是一伙技艺精湛的盗贼。”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后者的眼神正在飞速降着温。
      “他们第一时间登船,使了一招精彩的偷梁换柱,当着我手下的面,大摇大摆地搬走了那批古董。我事后复盘整个行动,即便身为失主,也忍不住为他们的计谋叫好。”
      傅承勖的赞美之色非常真诚。
      “大胆构想,谨慎执行,熟练的技艺,完美的团队配合……整个行动就像一首交响曲,从序曲到结束都丝滑流畅,每个乐器都演奏得精彩动人。后来我听说,这个案子是道上交口称赞的一个大案,也是‘玉狸’生前做的最后一个任务。”
      宋绮年的脸上已布满一层薄薄的冰霜。
      “傅先生想找我追回那批货,那恐怕要失望了。”她冷声道,“我们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那批货我们连箱子都没有开就交给委托人了。今日不是你说,我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我明白的。”傅承勖道,“我也并不是想找你讨回失物的。”
      “那你想要什么?”宋绮年不耐烦。
      傅承勖微笑着凝视她:“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将这一批国宝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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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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