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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再逢(三) ...

  •   从浮屠塔出来后,楚毓身体状态一直不好,一天时间里半天都关在房中,他自然不会对众弟子透露自己的状况,只说是在塔里灵力消耗太甚,需要调养几天。

      并且他对自己带回来的另外两人也未多做解释,只说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众弟子见吕曦容仪容气度不俗,兼之多少对王城之事略有耳闻,故都对他有所忌惮。据说这位吕少师可不是什么好人,少时在神殿学过艺,后来扶持新君上位,头脑手段非常人能及,十分不好惹。听闻他在王城便作威作福,同现国师相岚平分秋色,把个愚笨呆木的少年王君玩弄于股掌之中。

      且这人最是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众弟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居然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青川。

      招句刚化作人身还不太适应,到了晚上就化作一根藤趴在院角休息,若他隐藏得好,便能听一夜墙角,第二天问吕曦容:“他们都说你不是好人,挟持王君,嚣张无度。”

      吕曦容自打上了青川没过过一天清静日子,此时正忙着给楚毓熬药,听招句这么问,他无奈地翻了翻眼皮,“太乙王城里比我嚣张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我不是好人。再说王君年幼,我出于本分扶持新君,先王在地底下都要夸我一句大公无私,我不是好人谁是好人,相岚吗?”

      招句慢慢道:“他们说,国师相岚也不是好人。”

      “这倒是句实话。”吕曦容埋头加柴,并不放在心上。

      灵殊一族原居海外东皇岛,迁徙至太乙时带过来许多种草药,故而吕氏族人都对岐黄之术略知一二。吕曦容也不知道楚毓这伤寻常药材能不能治,便一股脑将所有能找到的草药都用上了。

      傍晚时楚毓在房中小憩,吕曦容带着刚熬制好的药膏往他房里过来,楚毓正在休息,他推门的声音刻意大了些,没想到楚毓睡得沉,居然没醒。

      他心里一热,搁下药膏走到床边,唤了一句:“楚毓,醒着吗?”

      楚毓果然睡熟,眼皮都没动一下,吕曦容半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但眼珠子仿佛黏住了,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起身时觉得腿蹲得有点麻,下盘不稳,借力在床沿上撑了一把,楚毓醒了。

      一时安静非常,四目相对,楚毓冷漠地睁着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吕曦容急忙往后撤了一步,装作若无其事道:“过来给你送新熬好的伤药,见你房门没关,就进来了。”

      楚毓从床上坐起,不冷不热道:“多谢,放着吧。”

      “好。”

      “还有什么事吗?”楚毓没睡醒一般,说话有气无力的。

      “没有。”

      傍晚时有将落未落的霞晖透过窗棂照进来,一半映在楚毓脸上,昏暗的光线仿佛抹除了岁月的痕迹,那张脸好似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模样。那时候的楚毓比现在更稚嫩一点,但神态并无什么不同,平静且冷漠得近乎凉薄,他好似时时无意,处处无情,就像一位天神,平和淡漠,宽容慈悲,人世的悲欢在他眼里掀不起一层浪花。

      吕曦容在看见楚毓面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神情时,忍不住愣了一下,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楚毓看他欲言又止,疑惑道:“你怎么了?”

      “没事……”

      吕曦容折身去拿放在桌上的药膏,随口问道:“你在青川这些年也不用打打杀杀,应该很少受伤吧?”

      “嗯,青川的日子清闲。”

      “可我看你库房中备了不少药材,是有别的用处?”

      “给吕暄准备的,他身体底子太差了。”楚毓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吕暄是吕曦容的亲外甥,生来体质特殊,既是灵殊后裔,又是极为罕见的凤凰血,少时便被接进岐和神殿教养,多年来一直跟在楚毓身边。吕暄空有一身天赋,奈何底子太差,虽是灵族,身体竟比常人还要弱一些,跟在楚毓身边数载长进甚微,不知何时能堪大任。

      提起吕暄,楚毓也颇为无奈,叹气道:“吕暄,我欲带他下青川游历两年,他如今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

      吕曦容一听反而笑了起来,“当初我就说过,他不是什么可造之材,奈何先生偏偏相中他。”

      楚毓不语,过了一会才问道:“那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王君会放任你离开?”

      先前在落英山庄面对姚景耘时,吕曦容丝毫不曾胆怯,甚至连要盗薛必青的尸体这般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但此刻对着楚毓平静的发问,他反而迟疑了一下,避开了楚毓的视线,道:“我来找薛先生。”

      楚毓知道他话未说完,便平静看着他。

      吕曦容再道:“楚毓,世人都说岐和神殿传承神的意志,一切都是定数。我不是神殿的人,也不必守神殿的规矩,薛先生的事我不能不管。”

      楚毓不置可否,挪开了视线,“原来是这样。”

      然后再无下文。

      吕曦容已经准备好接受楚毓的滔天怒火,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平淡,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试探着问道:“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楚毓摇摇头,“不太明白,你要是有闲心,可以说给我听。”

      他的反应实在是冷漠极了,好似完全事不关己。

      有那么一刻,吕曦容觉得楚毓变了许多,他如今更沉稳更淡然,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他为之触动。和七年前那个会意气用事的楚师兄比起来,现在的楚毓更加冷漠无情,七年的光阴磨平了他的少年意气,如今的他是神龛之上的司祇大人。

      “不过,我也想问你一句。”楚毓犹豫了一下,“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薛师兄的事吗?”

      吕曦容沉默不语,并不回答。

      “我还以为……”

      他话没说完,又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

      楚毓的伤养了七八天,他自愈能力很强,几天时间就恢复到了全盛状态,早上吃过招句煮的面条,楚毓又带着吕曦容去了浮屠塔。

      这一次他们没有入塔,而是在塔后雾林前停了下来,这里停着薛必青的不起眼的坟茔。

      薛必青死后陨落血池,尸身化在血池里连渣都不剩,楚毓拿他生前的贴身衣物在浮屠塔下立了衣冠冢,这是他的遗愿。二十五年前他从这里走出去,二十五年后,他化作一抔黄土,又回到了故地。

      七年时间,吕曦容一次都不曾来祭拜过薛必青,如今站在这里,忽觉七年时光好似白驹过隙,他走出去很远,再回头时,故人音容笑貌都在记忆中化作模糊一团。

      吕曦容立在冢前,并不动作,好似在出神。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薛必青,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温暖和善的人对他说:“往后有什么事,你可以到岐和神殿来找我,我有一个小师弟,年纪和你一般大,但他从不爱哭。”

      楚毓低声提醒他:“你不是要来看他,就打算这么站着不动?”

      吕曦容双手负在身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我都知道了,薛先生的尸身在哪里?别拿这小土包敷衍我。”

      楚毓道:“你不是亲眼看见他掉下血池的么,哪来的尸身?”

      “随你。”吕曦容转过身,径直略过他,“你不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他走出去没两步,楚毓跟上来拽住他,拉着他雾林深处去。

      雾林是一片繁茂猗郁的林子,因常年被大雪覆盖,每一片枝叶上都覆盖着晶莹冰凌,远远望去不见一丝绿意,飘渺雾气萦绕枝头,故得名雾林。

      这林子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楚毓也不让小弟子们涉足其中。

      穿过两条小径,眼前有一株巨大的枯萎榕树,根系盘错,覆盖着厚厚的霜花,榕树下藏匿着一处隐秘山洞,楚毓解开洞前禁制,两人步入其中。

      山洞低矮狭小,冰凌花交错成一团,从洞顶垂落下来,最深处有一张石台,上面停放着用冰硝石制成的冰棺。

      薛必青在棺中静躺,容颜未变,冰棺上雾气蒙昧,使得棺中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吕曦容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站定,不再走近,虽看不真切,可那张熟悉面容他无须细看便能分辨。

      楚毓却不管他的踌躇,径直上前拂去冰棺上的雾气,“你不是要看吗?过来看吧。”

      吕曦容不动,远远的看了一眼,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

      “这么多年,我从未来祭拜过他,先生大抵是要不高兴的,就这样吧。”

      楚毓道:“其实当年,薛师兄还有话托我带给你,他说……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回神殿,也不要掺和进与蜃鬼有关的事,他希望你平安顺遂,一生无虞,不要再受过往牵绊。”

      他说完后回过头来,声音极轻:“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呢?”

      吕曦容不理会他的话,也没有再靠近那冰棺,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面上倒看不出喜怒哀乐。

      楚毓慢条斯理地跟了出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也不再靠近了,慢慢同他说话:“吕暄这会应该回来了,他如今长大许多,怕是你都快认不出来他了。”

      提起吕暄,吕曦容微有动容,对这个外甥他的确亏欠颇多,他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姐姐遇人不淑,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算是他们家里唯一的一点血脉。吕暄小时候便被接到岐和神殿,在家的时间寥寥可数,他想起姐姐,对吕暄的愧疚便更多一分。

      楚毓看他兴致不高,也不再多话,两人一路无言回到了别院,还未走近便听见吕暄的声音。

      吕暄半个月前被楚毓派去临近的村子里抓偷鸡的猫妖,不是什么艰难的差事,但吕暄完成得很艰难,足足花了半个月时间,师兄们轮番放水助力,这才勉强完成任务,今天一大早便急着往回赶了。

      今天的太阳很好,驱散了青川上常年化不开的寒意,吕暄站在别院门口张望着,他今年十一岁了,到了拔个的年纪,蹭蹭蹭如葱一般往上窜。见吕曦容和楚毓一前一后回来,他高兴得跳起来,像只猴子般冲了出去,“师叔,舅舅,我回来了!”

      他如今长高许多,已经是半大少年模样,吕曦容猛一见他差点没认出来,吕暄兴奋不能自抑,一个箭步上前扑到吕曦容怀里。

      “舅舅,你来看我啦!”

      楚毓斥道:“大吵大闹,成何体统,吃过早饭了吗?我让李仙仙给你备下了。”

      吕暄看了楚毓一眼,收敛了一点,见吕曦容有些恹恹的,也不敢太放肆了,小声说:“师叔,我刚刚已经吃过了。”

      吕曦容揉了揉他的发顶,“先下去休息吧,晚点我来看你。”

      这一句‘晚点’让吕暄从正午等到了夜半,他舅舅好似完全把他忘了,连句话也没给他捎过来,吕暄不知道的是,他的亲舅舅此刻正在他师叔的院子里喝茶,的确是把他抛之脑后了。

      楚毓仍保留着在王城时的煮茶习惯,茶叶和茶具事先都用冰泉水浸泡一时,他久不待客,已经许多年不煮茶,手法却并未生疏。

      院中氤氲茶香弥漫开来,吕曦容卧在竹椅上,指腹摩挲着杯沿,“相岚跟我说,薛先生生前将他当做挚友,两人相见恨晚,无话不谈。”

      楚毓顺着话头问下去:“他还说了什么?”

      吕曦容笑了一下,“他说薛先生还有心愿未达成,是要寻找三件秘宝,若他能早点找到,或许当年就不会死在镇恶台了。”

      楚毓添茶的手一僵,脱口道:“哪三样?”

      “兰因寺菩提灯芯,紫金岛苍龙鳞,无相境观音泪。”吕曦容伸出手指细细数来,数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楚毓顿了顿,“你确定他不是在诓你么?”

      “何以见得?”吕曦容喝了两口茶水,倒像是喝醉了,眼神有些迷离。

      “他不像是会那么好心的人。”

      吕曦容笑了笑,不甚在意,“我也觉得不像,但事关薛先生,我不好当做不知情,所以亲自跑来青川找你求证了,他的话我可以不信,你的话我是一定信的。”

      楚毓迟疑了一下,才道:“相岚不是什么好人,可他这回说的确实是真的,薛师兄临终前曾经叮嘱过我,真到了万不得已那一天,去找这几样东西,能派上大用场。相岚让你来此,就是为了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

      楚毓摇头,“抱歉,有些事我不能对你吐露太多。”

      “不想说就算了。”吕曦容翻了个身,“我也没指望你能对我据实以告。”

      杯中茶尽了,楚毓为他再添上一杯,放轻了语气:“你真的不回宿阳了么?王君尚年幼,如今你又离城,他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吕曦容像是真喝醉了一般,半眯着眼,随口道:“哪里会不好过,相岚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至于吃了他,再说不是还有蕣清公主监国么,我着什么急。”

      “蕣清公主从不理事,小王君依赖你,你不是不知道。”

      吕曦容道:“我被他们兄妹四个折腾得够惨了,总不至于还要让我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要怪就怪先王显素,要不是显素昏庸无度,盛年暴毙,如今哪能轮到一个废物做王君,七年时间,我已经够对得起他们了。”

      他说着,又探出手去抓茶壶,楚毓一把按住他,“小心烫……”

      哪料他反手抓住楚毓手腕,耷拉着眼皮轻轻笑道:“你难道觉得我就应该留在那种地方争斗一辈子么,我为什么就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放肆一回。”

      楚毓没说话,也没有撇开他的手,自己往嘴里灌了一杯茶。

      吕曦容手指在他腕上按了按,说了句:瘦了。又把手收了回来,闭着眼睛没了动静了。

      院门口蹲了两刻钟的吕暄迟疑半晌,始终不敢进去,师兄李仙仙鼓励他:“怕什么,那是你舅舅,去啊,去说你想死他了,让他带你回宿阳玩两个月。”

      吕暄沉默了一下,道:“我倒不是怕我舅舅,我是怕师叔……”

      “师叔有什么好怕的,他还能把你宰了?”

      “还是算了吧……我现在进去,师叔真的会宰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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