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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我乃孝廉子 ...

  •   第十五章我乃孝廉子

      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制成的珠柱子,黄金缂丝成兰花在白玉间绽放。青色的纱帘在门前阁后随风而漾,纱幔低垂,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氛围,四周石壁全用锦缎遮住,就连室顶也用毛毡隔起。

      纱幔中有几个人影不断交缠,被勾得轻轻晃动,一阵风来,吹起一角,一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男子张开臂膀,左右揽着两个伶人,一边像逗引鸟雀似的调笑着,一边脸上露出迷醉的笑容。

      左边的伶人面色潮红,一双玉手给男子递上粉末状的药物,“老爷,来嘛。”男子来者不拒,全都吸食了下去。

      这位正吸食五石散的男子正是前些日子在朝廷上公然驳斥清流派的工部尚书陈忠。他自恃自己深得皇帝信任,君臣二人均是鱼肉百姓、奢靡度日之人,那建造行宫的工程让两人都很满意,皇帝可以在行宫里找些不同于旧地的新乐子,陈忠则可以昧下一部分的钱款来满足日炽的贪婪之心,两人凑在一起,也算蛇鼠一窝。

      陈忠此人,姓陈名忠,字孝感。本朝历来的传统就是尊崇孝道,这一点在查举制度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举孝廉是本朝一种自下而上推举人才为官的制度,孝廉作为查举制的主要科目之一,它极为看重被选者的人品德行,而陈忠就是靠举孝廉才开始了他的为官之路。

      陈忠家中世代清贫,祖祖辈辈都是在地里刨食儿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让弯曲的脊背成为了他们家族的象征。而陈忠显然是不同于家中其余任何人的,他的长相虽然也忠厚老实,但是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地转动着,他的着眼处很少是一成不变的田地,而是行走的人群、隔壁村书院的琅琅书声,还有更高远处的庙堂。

      他的家庭十分贫穷,根系里沾粘着泥土,泥土的重量不断把他们的身体向下拉扯,使得他们终生只能驻扎在大地上。他很少吃饱,童年所有的记忆都是饥饿带来的苍白感,田野在四季中不断变化着色彩,可是对于陈忠都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面纱。他最初的愿望就是可以吃饱,饥饿让还是小孩子的陈忠不敢蹦蹦跳跳,他总是佝偻着身体,沉默寡言。

      一次放牛,他走得远了,到了隔壁村,却听到书院里传出孩子们大声的读书声,不同于父亲在家中总是歇斯底里的咆哮,这种大音量的声音让他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平静,紧接着是更深的疑惑,为什么他们这些小孩子有力气大声说话?他们难道是可以吃饱的?

      讲课的夫子发现了窗外探头探脑的孩子,怒气冲冲地出来呵斥他,“哪里来的野孩子,没交钱也跑来听课?快走!”

      陈忠刚想拔腿就跑,可是蹲得有些久了,双腿一阵麻痹的感觉让他摔了个跟头,只好回头用饱含祈求的眼神望着夫子。

      夫子厌恶地看着地上灰扑扑的孩子,返回学堂拿了一个馒头,重新走到门口,扯下半个,随意地扔到陈忠面前,“吃了赶紧滚!”

      馒头滚了一圈,沾惹上灰尘泥土,陈忠立刻捡起塞到嘴巴里,快速咀嚼着,他丝毫没有在意夫子的轻视与厌恶,反而心中满是欢喜,在学堂里教书的夫子连馒头都可以随便扔给自己吃,自己要是也当了夫子,那肯定可以天天吃饱了!

      陈忠的人生是从这半个馒头开始的。他回家后像着了魔一样祈求父母也让他去学堂读书,陈忠的父亲暴怒,为此打破了一个豁口的碗,砸破了陈忠脑袋一个小口子,卖掉了陈忠三岁的小妹妹。

      第二天陈忠就去了那个学堂里读书,夫子震惊地发现这个孩子竟然出奇的聪明,几日便开蒙,半个月就学完了《论语》,这么一路学下去他就去参加了童试、院试、乡试,一路绿灯。

      长到十几岁,他又尽力孝顺父母,想要得到举孝廉的名额。可是名额太少了,人口满二十万才能举一个孝廉,这么多孝子,他不起眼,也不算什么。于是他的眼睛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第二天他的母亲意外离世了,他的父亲双腿被突然坠落的房梁砸断,他从此不去学堂,一心一意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不论吃喝拉撒,陈忠一人全部包揽。

      久而久之,陈忠的孝子之名闻名遐迩。一个在乡试给陈忠打了好成绩的考官找到陈忠,说愿意以老师的身份为他举孝廉,条件不言而喻,反正是些官场里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陈忠成了那三年唯一的孝廉,一路青云直上,时至今日,已经是朝中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工部尚书。

      往事如云烟,饥饿对于如今的陈忠而言,像是红鸾暖帐中的一缕青烟、午夜梦回的遗梦,他的大脑几乎记不起饥饿的感觉,但是身体的惯性控制着他,占有、他还要占有更多。

      朝堂民间开始出现辱骂他是贪官的声音,陈忠有时心中会有些不安,他清楚地知道百姓所受的流离饥饿之苦,可是他眼前更清楚的,是他年幼时佝偻行路的身体、还有沾满灰尘的半个馒头。过往岁月里的饥饿,让陈忠无法再注意到别人的饥饿,他佝偻蜷缩的身体其实从来没有舒展开过。

      越不安,越贪婪。越贪婪,越不安。这几乎成为循环。

      年幼的饥饿把胃烧出一个大洞来,每时每刻都不停漏着风,陈忠只能吃下更多的东西来填补,最初只是半个馒头,后来,他要吃下半座行宫。

      可眼下,陈忠的侍卫来传了一句话,让他有些担忧。

      “老爷,有人查到蛇缠藤的来历了。”

      蛇缠藤出自岭南深山,在京城中算是相当罕见的货色,他也是从那个神秘的商人那里买来的,以前也做了不少交易,在他那里买了很多秘药。如果被人查到那里,对他会产生很大的威胁。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锣鼓喧鸣之声,一下子把房间中的荼靡暖意振了个干净。

      一个小厮赶紧从侧门一路小跑进来,说宫里来人了。

      陈忠见状忙不迭套上衣服奔去正厅。

      “圣上有旨,传工部尚书陈忠入御书房即刻觐见——”陈忠面色阴晴不定,来人竟是皇上身边倚重的大监杨宽!此时已是戌时三刻,皇上深夜召他进宫,必有有异!

      当朝实行宵禁,路上一片昏暗,也无行人,可能只余今日刚饿死的几个游魂。

      马车一路颠簸,很快驶进了皇宫。

      “工部尚书陈忠到——”御书房旁边站岗的小太监唱着。

      陈忠惴惴不安地跟着大监杨宽进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没有看见自己意料之中的,却看见了一个拄拐的少女。

      皇上今日也不同寻常,面色沉沉,自陈忠进了御书房,他始终不发一言。而陈忠一贯的好眼色,纳头便拜,高呼圣上,又恭敬地询问皇上深夜传唤之意。

      皇上没有让陈忠起身,只是指了指少女的方向,示意她开口。

      少女拄拐上前两步,站到了陈忠面前。映入陈忠眼帘的是少女的裙摆,还有她拄着的拐杖。拐杖的底部已经有些开裂,有些年头了,他猜不出眼前少女的身份。

      这时从头顶传来了少女轻柔的声音,“陈大人在京城果然是手眼通天,那蛇缠藤早已绝迹多年了,难为您搜罗来。那岭南商人不愧是和陈大人接头的,嘴真是硬,好在上了些刑罚,好歹是问出来了。幸运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小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想必陈大人夜里也能舒坦些。”

      陈忠原本就跪在地上,少女的话一下子就让他通身过了一遍寒气,打了个哆嗦。他抬头瞄了一眼圣上,圣上这才施施然开口了,“爱卿啊,这重姑娘受户部侍郎拜托而来查探他女儿的下落,眼下也算是证据确凿了,你确实派人绑架了他女儿,你待如何啊?”

      陈忠讪笑,电光火石之间想出来一个把他自己摘出来的借口,“全怪臣教子无方。此事原本是臣的庶子爱慕侍郎家的嫡女,却因身份卑微,仅是庶子而自卑,这才鬼迷心窍,派人下药把小姐带来相见,以解相思之苦。”

      重云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都说虎毒不食子,陈大人爱自己胜过爱孩子也就罢了。可绑架朝廷命官之女也是大罪,难道这罪自己是不打算背了,而是想要推到自己孩子身上?”重云又点点头,“也对,一个庶子而已,陈大人还有嫡子,更何况您正值壮年,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陈忠的视线猛的射向重云,这少女的话字字句句戳中他的心虚处,他怎么也想不通他做的事如此隐秘,怎么会被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之辈挖了出来,还呈到圣上桌案上?此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今朝若得以转圜,日后必将此女碎尸万段!

      “姑娘是何方人氏?我不曾听闻大理寺何时准许女子查案?”陈忠咬牙切齿问。

      重云看向了御书房端坐书案后明黄色的身影,又转头回答,“重云不曾任职于大理寺,如今只是一介布衣,寻常市井人士,见前日为我施粥的姑娘失踪,腹中饥饿不已,这才出力来寻她。”

      一听到重云二字,陈忠脸色立变,迅速联想到了几年前因叛国之罪被满门抄斩的重家,这重家只有一个孤女因救公主之恩而免于一死。他看着眼前拄拐的少女,心道,莫非此女便是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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