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他不想干了》霁风吹明

2、下山

　　急雨初歇，云翳缀光。

　　天已然大亮。

　　伏在案上的人手指动了动，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醒了?”一旁的杜若手支着下巴，眼睛睁也不睁地道。“……”微生景初无比含糊地“嗯”了一声，支起身来用力晃了晃脑袋，方才醒过神来。

　　目光汇聚，他直对上了泥像瞪圆的眼，不由怔愣一下，一句吐嘈脱口而出“这山神还会瞪人?”杜若闻言睁眼，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手指叩了叩木案，以引来微生景初的注意。他看着少年僵硬地转头，眼里各种情绪乱飞，但完全能概括为两个字:尴尬。

　　“倒是活泼，”杜若也看向神像，“山神生前便不在意这些规矩，死后更是不会介怀什么、指不定会喜欢你这般直率。”说着轻笑出来。随着他三言两语化开尴尬，少年的表情也看起来也自然了些。

　　“杜若，你是叫杜若对吧。”少年扬着笑凑过来“我看你年纪同我差不多的样子，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杜若不答反问：“很重要吗？”同时视线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微生景初。

　　微生景初没注意到他的打量，但就是注意到了他也不会在乎什么，乞丐堆里混了几个月，早习惯被人用形色目光看着了。

　　“当然重要，”微生景初站起来，活动两下筋骨，居高临下地看着杜若, “这可关乎我将多一个兄长还是弟弟，必然是要慎之又慎的。”他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面上却还在强装严肃“我觉得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不知杜兄可愿收下我这个义兄弟？”

　　“蒙景初不弃。”杜若淡笑道，“某如今十五有余了，不知景初年方几何？”

　　“那可真巧，我虚岁也有十五了，”微生景初有些意外，却很快又笑得牙不见眼，“那，若哥哥？”他试探着叫了杜若一声。

　　杜若的表情一下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头偏向一边，“随你，不过平日里叫我杜若就好。”杜若心里琢磨了下自己的年龄，不禁有点微微的心虚感，他迅速转了话题。

　　“雨已经停了，这会儿也该下山了。这山路曲折错踪，不大好走，你可认得路？”

　　微生景初果断摇头。开玩笑，他就一实打实的路痴，让他自己去走无异于演示指南针是如何失灵的。他果断顺杆爬，“那杜若能带我下山吗？”

　　杜若没有正面回答，只迅速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拿起伞，推开门，回头微微笑了一下：“走吧，或许到家的时候，还能赶上用午饭。”

　　家…吗？微尘景初恍惚一下，鼻头微酸，却还是趁着杜若转头功夫整理好心绪，三两步赶上前，又怕被他发现，只忘步示趋地跟在他后面，不时插上三两句话松快气氛，杜若每每都有回应。

　　山野清静，随着杜若悄悄放慢脚步，两人最终并肩走出密林，下到一条尚算完好的石板路上，沿着路到了山脚唯一的村落里面，不远处的天边稀稀拉地燃起几道炊烟，隐能听见鸡鸣狗吠之声。

　　村口有个小房子，墙是灰白斑驳的，瓦是一片一片铺着的，里面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耷拉眼皮，半睡半醒地磕着烟斗，辛辣呛鼻的烟气悠悠散在风中。看见杜若走来，他眼睛一动，颤巍巍地站起来，腰背虽佝偻，精神头却眼见起来了。

　　“若哥儿——，刚走山上回来？”那老伯中气十足地喊道。

　　杜若随意应了一声，转头对微生景初道：“这梁伯，村里的老人，通些医术，若是有事或者生了小病可以来找他。”他又转向梁伯，”您还是少抽些烟为妙——满身烟味怕要叫梁夫人嫌弃。”

　　“可不怕她，”梁伯讪讪笑道；“她现下可管我不着。”说着，眼皮略跳两下。

　　瞎，妻管严啊。微生景初一下了悟，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来，却又马上变作一副拘谨情态，免得梁伯恼羞成怒。

　　“啊，”杜若双目放空，没什么感情地道，“那便希望梁夫人再晚些时候回来了，您这身烟味一时早会儿怕是掩不住。”梁伯年纪虽大，眼神却相当好使，此刻便没有错过杜若嘴角一抹讥诮，表情不由抖了抖。

　　不愿理会杜若这气死人不偿命，专捅人心窍说话的主，他糊上一张和蔼笑容的面皮，看向站在杜若身侧，捏着衣角，怯生生的微生景初，一点怜爱浮上心头。

　　“小娃儿，你叫什么？家里排行如何？有什么喜欢的没有？恰巧我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正好叫他来照着你…”

　　梁伯滔滔不绝，杜若神游天外，微生景初笑得更甜。好在梁伯没有站在外面口若是河的觉悟，意犹末尽地把他们呼进屋里坐着。

　　—然后继续“舌战群儒”。

　　乾清宫。

　　雨一夜未停，瓦声瑯铛，阶前织作白纱密帘。

　　杜衡立在门柱旁，看水色浩荡，眼里映着波光明灭，片刻，他挽起袖子，把手探出去接雨。

　　珠丝冰凉。水汽侵湿窄袖，留下边界模糊的深痕，无神的灰眼中滑过些沉思之意，

　　他此刻穿一身月白色圆领袍服，腰约一条祥云纹金带，气色比前夜好上许多，总算不那么惨白。他收回手想起早前宋宪差人送来的东西，他少见地感到了不解。五颜六色集一身的衣服，现在的人不信神，改奉这一套吗？要知道就是在他当初风头一时无二的时候，都没人给他送过这种色彩丰富的东西。

　　一是当时没那条件，二是他对这种东西着实不感冒——哪怕那件官服除了过于花哨，还是相当符合世俗审美的——他决定要好好琢磨一番宋宪的品味到底如何。

　　好在还有件素净的常服——但那些不算什么问题。没品尚可忍受，问题和麻烦必须摁死，他就抱着这个原则来了南明国——这个筚路蓝缕，完全可以算是宋跃白手起家，一手扶持大的国度。

　　——宋跃，南明太祖，宋宪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宋宪的两个哥哥都死于战火。宋宪在宋跃崩后继承君位，距今也不过几个月。

　　虽说南明国在如今诸国林立的时代中不算太强，但好在处于南域，问题尚不严重，可操作空间不少。不像北疆几国，朝野上下，人人恨不得长八百个心眼子，待着实在腻味，更何况，这祸患本就起于北方。

　　他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姓许的小侍卫，继承了蘅首的位置之后，他过得怎样呢？大抵是很无趣罢，不然当初他就不会舍了这位置，如今又沦落到此般地步。想到这里，他先是轻声低头闷笑，再是肩膀耸动，发出不可抑止的大笑。然而笑中终是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着实难看。

　　回忆翩迁而过，半生浮光掠影，如今也作，往昔吉光片羽。笑罢，他转身回宫，眼中再无留恋，但心里如何，就无人知道了。

　　他来到殿后的藏书室，这里堆放了历前所作的卜书、祭书甚至一些民间流行的巫书，不过南明国立国日浅，加之太祖不喜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诺大的藏书室空得令人发指。

　　杜若便随意从唯一堆满的书架上抽了一本来看。

　　翻开，是往年的星象记录，大多是太祖即位那几年。天官记得简略，常数语便讲明结果，杜衡很快就翻完了。

　　说实话，杜衡不是很明白这方面的事情，也不知道记这些东西有何意义，但他很清楚，有些他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东西，却是要旁人数十年呕心沥血地去研究。

　　但这本不一样，令人一阅便知，无他，通篇下来全是“某某犯了某某”之类的言辞，不禁让人怀疑这南明太祖是不是介里带煞，连个吉兆也讨不得。

　　杜衡耐着性子把那堆记录逐一翻阅。

　　昼夜随烛光跳跃，待杜衡再合上书，从经册中抬首，已是后半夜的事情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眼神死了一样盯着天花板, 整个人都灰暗下来，脑海里掠过那些不知所云的记录，心里不禁觉得这南明史官素质堪忧。

　　……描述得这般详细，怎么就不能添些注解在上头？杜衡无能狂怒，盘算着要把先前的史官请来好好“交流”一番。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至少，杜衡的烦躁尚搅扰不到宋宪的好心情。

　　他眼含笑意地看着这失而复得的小舅子林达，亲自为他斟茶。林达则心不在焉地接过，也不管这茶有多烫口，闷神一口饮尽，惊得宋宪差点端不住手中杯盛，笑意从他脸上尽数褪去，转为含着隐忧的肃然。

　　“子畅。”他叫了一声，看着对面人神色一阵扭曲，不知是被烫得还是被他的称呼惊着了。林达阴郁地盯着宋究一会儿，最终移开视线，算是默许了这个称呼。

　　“阿娘,”宋究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林达的神色变化，声音艰涩，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平静.“去了，临终前叫你看顾好你弟弟，不要再管我的事。”

　　“能走就走，要走就走得越远越好。”宋宪放下茶，茶一口未动，清亮茶汤倒映出一张略为扭曲的面容，似笑，却又裹着浓稠的悲恸。

　　他在姐姐身边安插了耳目，不然，照着姐姐的脾气，这话，断不会当着他说，林达如此想着，垂眸掩去自己的思量，手中的力气越发大了。

　　“喀嚓”一声，茶盏碎裂，鲜血渗出指缝，沿指尖滴落，他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掀，抓起放在一旁的剑就大步走出宫门。宋宪目送他远去，明白他不会再计较这事了，无论是为了什么。

　　“来人吧。”

　　许久,待在外间胆战心惊的宫人才听到了新帝倦食的声音，忙低头进去收拾残局。

　　新帝看了看自己被水濡湿的下摆，微微摇头，也起身走了出去。

　　“如此，也算是个交待吧。”他自言自语着，“真不知道，当初先帝为何执意要将母后接入宫中。”

　　这终究是，害了她，也把他当初的那点愿景碎了个干净，自此无路可退。或许他也并非是不知，但……已无意义。

　　这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帝位，至少对宋宪而言是这般。

　　“死了几人？活了两人…”他的喃喃细语散在风里，无人听见，更无人知晓其中意义。

　　夜色下，宋宪的背影犹显孤寥，而他迈向的地方，是在北的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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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