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河清》叶落不归根

2、花灯赠美人

　　长安城每个月的十五，东西两市最为繁华热闹，长街两道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花灯挂满了街市，连同两旁簇拥的花枝都嵌上了各式不一的小宣灯，整个长安城恍如白昼，尽显盛世气象。

　　顾云清的庭院与万人空巷的长安城格格不入，梅花鎏金烛台已经堆积一层厚厚的红蜡，顾云清依旧伏身案前在兵书上勾注，烧红的残阳彻底沉溺在云海里，静谧的月光淌进窗棂，洋洋洒洒地铺了满案满地。

　　顾云清按了按额角，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袍摆滚动的风掀落一阵杏花雨，紧接着是几声闷闷的叩门响动，“谁？”

　　“婴和，是我。”常明远站在雕扉阶前喊道。

　　“大晚上来找我什么事？”顾云清的院子里的珍异花卉数不胜数，一年四季皆有花盛开，即便是不在长安城四年，顾鹤一依旧把顾云清院子里的一花一木打理得有条不紊，常明远一路走来，衣衽上也沾了缕沁香清幽的杏香，顾云清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尖。

　　常明远步至顾云清身后，“外头火树银花的，你不去凑个热闹？”

　　顾云清透过半阖的窗隙望见一轮圆月，才想起来今夜的长安是一座不夜城，回身便见常明远今夜换了一身锦袍玉带前来，衬得整个人英姿挺拔，连平日的莽撞都淡去许多，顾云清摇首，“你一个大男人还要人陪？”

　　“我这不是刚回来不熟悉！你许久未归长安，回来又一直在守孝，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常明远难得有几分讪讪的谄色，继续哄着顾云清出门。

　　“不去。”顾云清手中的兵书又翻过一页，常明远这才不经意地扫到兵书上的注解，顾云清从前驻守北境的日子更冗长无趣，顾云清暇时最常做的不是撰写兵书，就是侍弄他移栽的花花草草。

　　“你明日上职，就当我给你庆祝庆祝，顾二公子赏个脸？”常明远大着胆子把顾云清手中的兵书抽过来合上，扔在案角，果不其然收获顾云清寒气森森的一瞪，常明远脸皮厚，假装看不到。

　　顾云清幽幽叹了口气，蓦地想起从前魏辞在时，最喜欢等到脊兽檐尖披上夜色，一轮圆满清冷的月明晃晃地缀在湛蓝色绣着繁密星河的幕布上，再拉着顾云清一起逛街市，美曰其名：“人间的盛宴可以错过，天上的盛筵怎么能错过？”

　　顾云清披上丫鬟捧来的外衫，一壁往外走，“罢了，走吧。”

　　常明远连忙追上几步，跑到了顾云清身前，顾云清疑惑地看着像一堵墙横在身前的常明远，常明远被这一眼看得差点腿软，突然有点后悔：带上顾云清，哪个小娘子还敢往他身边凑啊……

　　常明远为了掩饰方才怔住的尴尬，清咳两声，摊掌递去一张精致的狐首面具，讨好的笑还挂在脸上，“顾二公子，我可不想被姑娘们的瓜果砸死，劳顾二公子委屈一下？”

　　顾云清垂睫瞥了一眼躺在纵横交错的掌心上的赤狐面具：不丑。

　　顾云清一声不吭地接过戴上，在浓密的发瀑后打了个结，于是顾云清只露出一双漆黑纯粹的杏目、薄而丰润的唇峰及一个十分秀气的颌尖，还是非常惹眼。

　　常明远草草掠过两眼便挪开眼，躬身作了个请的姿势，顾云清走在前，常明远赶上几步，始终落人半肩，出府时差人去同兄长说一声，才从丁卯的口中得知原来顾鹤一也约了友人在鸿雁大街最有名的酒楼醉春风小聚。

　　白衣与紫衣比肩徐行，此时正是鸿雁大街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往来熙攘的人潮摩肩擦踵而过，丝竹靡靡、锣鼓不休，声浪震颤拥挤的桃花枝，常明远不知从哪提溜来一盏莲花灯，笑着垂脊，附在顾云清耳畔问道：“长安城哪里的酒最香？”

　　各式各样的灯盏走马观花般从眼前一一掠过，顾云清漫而无心地四处赏看，倏忽气息打在耳廓周围，吵嚷的长街险些盖过常明远的垂询，顾云清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抬声道：“醉春风的酒最香，花满楼的酒最烈，常兄喜欢都尝个遍好了。”

　　花满楼在长安城的夷光大街，夷光大街尽是秦楼楚馆、舞榭歌台，是销金窟也是风流地。

　　顾云清孝期未过自然去不得这种地方，常明远颔首：“既然如此，去醉春风寻个二楼的雅座，不仅能遍赏花灯，还能看到舞狮游龙。”

　　顾云清默许，二人抬腿要走间，一声分外洪亮的出锅吆喝叫住了常明远的脚步，紧接着是一阵面点的酥香和着芝麻香，常明远转头遥遥眺望到被簇拥在人群里的小贩正揭开罩在胡饼上面的蒸布，一个个烤得金黄焦脆的圆溜溜的胡饼并排列在竹笼里，“婴和，想不想吃？”

　　顾云清看向卖胡饼的铺前已经排了一纵长龙，眉头轻皱，常明远看出来顾云清是嫌人多，连忙献殷勤道：“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顾云清应了声好，他安静地候在长街一侧，往来的姑娘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看，只在匆匆经过身畔的一瞬，借着月色掩饰窥看的目光和和窸窸窣窣的笑语，顾云清显然已经习惯诸如此般的打量。

　　他茫然无措地巡过四遭，鸿雁大街有许多□□的地方，或是猜谜、或是投壶，赢者可以拿走最大最漂亮的一盏花灯，顾云清很快被一处与众不同的武场吸引住全部注意力。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鸣锣，身后是几个硕大的火圈，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过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武场今日推出三道关卡，通过的英雄豪杰可获得鬼煞战神握过的一杆长缨枪以及由玉面军师亲笔题字的花灯！”

　　鬼煞战神正是魏辞，玉面军师则是顾云清，二人在北境的神话被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二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知何处而来的诨号已经在整个大梁传开了。

　　此话一出，台下凡是有点三脚猫功夫的跃跃欲试，而当看到男人身后设置的三道关卡后，又怵怵收脚。

　　在一片短暂的面面相觑的沉寂里，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冲出来，“我来！”

　　另一道略显沉稳的声音紧随其后，“我也来试试。”

　　众人让开两条窄道，只见第一个少年身着宝蓝蟒袍，箭袖扣玉石，蹬一双金线纹云皂靴，墨缎似的发瀑用宝蓝色的帛带扎成一束高马尾，眉眼精致夺目，贵气凌人，约摸只有十四五的年纪。

　　另一个少年不仅嗓音沉稳，气质也与柏长宴大相径庭，一身暗橘柿蒂纹长袍，纹饰虽低调但并不寒酸，通身未佩金玉，唯在腰间悬了一把匕革，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柏长宴昂首阔步走出来，临上台还不忘狠狠剜一眼徐峯，徐峯错开目光，假装没有看见，也信步迈过五层石阶上台。

　　顾云清不知不觉汇入了乌乌泱泱的人海中，安静地站在暖黄色的烛光刚好照不到的偏僻一隅。

　　第一道关卡是要穿过三个成一条纵线的硕大火圈，在夜风的推波助澜下，火势异常的旺盛，台下的人仿佛被火势烫到，纷纷向后退去几步，两个少年的脸上竟看不到骇意。

　　柏长宴抬了抬颌，神情倨傲，蔑然地看着与他并立的徐峯，没好气地：“你现在赶紧滚下场还不丢人，等会被小爷打下去，人就丢到满长安城了。”

　　徐峯瞥了一眼身侧，淡淡道：“小世子前些日子火烧王府，今日可别把自己屁股烧着咯。”

　　柏长宴被戳到痛脚，甩去一个“小爷懒得理你”的眼神，率先站到第一个火圈前，随着一声锣响，柏长宴身形轻盈地钻过第一个火圈，宛如一尾跃出水面的鲤鱼，随即用两只手掌撑地借力，干净利落地连翻两个跟头，第一关便被柏长宴轻巧地过去了。

　　他站在三个火圈后，得意洋洋地冲徐峯挑眉，比了个小菜一碟的唇形，徐峯指了指自己的衣摆，柏长宴不解，在一众惊慌的眼神中，有人在台下边指边喊道：“着…着火了！”

　　柏长宴感受到一簇滚烫的热源如同蛇信舔舐着裤腿，他连忙垂眼看向身下，只见华贵满绣的袍摆上缀了一星曳动的火苗，柏长宴连忙用手几下扑灭，徐峯的表情绷不住了，显然柏长宴这个得瑟的小傻子愉悦到了他。

　　徐峯一鼓作气直接跃过了两个大火圈，落到第三个火圈前滚了一圈停住，暗橘色的衣袍在明黄张扬的焰火下衬得仿佛一头真正的小狮子，最后一个火圈也学着柏长宴的样子，翻个跟头过去了。

　　顾云清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了第二道关梅花桩，寻常的梅花桩三尺三寸高，而武场的梅花桩离地足有六尺高，两个少年要踩在梅花桩上，摘下悬在空中铁丝的花灯，以掉下梅花桩时摘得的花灯数定输赢。

　　两个人一上梅花桩，目的非常明确。

　　柏长宴摘灯，徐峯摘柏长宴的灯。

　　柏长宴气得一个扫堂腿朝人膝窝踢了过去，徐峯趁人不备，偷袭柏长宴另一条腿，柏长宴险些被掀下去，凭借腰力打个挺，回身摘下桂花灯，博得一众热烈的喝彩声，徐峯不气馁，两指嵌住梅花灯的灯穗，落到怀中，很快两个人都盯上了最大最高的那盏同心灯，灯壁题有小诗，正是一首《春日宴》。

　　二人在梅花桩上打了个你来我往，十二盏花神灯全部摘下后，唯留一盏同心灯，于是摘灯大赛变抢灯大赛，在柏长宴纵身一跃，似一头衔住绣球的小兽，摘灯潇洒落地，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成功获得优先求偶权。

　　徐峯也跟着跃下梅花桩，最终以徐峯六盏灯，柏长宴七盏灯，武场的东家笑着宣布柏长宴胜，同心灯则要择台下一位看客送出去。

　　柏长宴抱着灯，气焰张扬地从徐峯身前走过，扫过看台下在烛晕映照中或羞怯、或雀跃、或无动于衷的音容，径直走到了唯独将身形隐在偌大葱茏的树荫下的顾云清面前。

　　少年的身量还没开始抽长，柏长宴两臂刚好环抱住同心灯，编成如意结的灯穗被风吹起，荡在少年的衣袍前，柏长宴举起灯，透过薄薄的灯罩，温煦柔和的烛光驱走暗压压的阴影，明晃晃地照亮了顾云清身前。

　　柏长宴沿着灯光往上描去，锋利的颌线、一眼便觉薄情的唇、挺翘的鼻骨、还有……赤狐面具亦遮不住的两瞳讶异。

　　柏长宴一时看得有些呆住，而后慢慢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右边那颗稍显邪气的虎牙冒了个头。

　　“喏，这灯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