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河清》叶落不归根

3、价值千金

　　徐峯输了也跟着下了台，站在另一端假装不经心地往柏长宴处瞟，腹诽道：不愧是柏长宴，送个灯还一副老子天下最拽的欠揍样。

　　不过，这小子眼光倒是一如既往的毒辣，那么多人里偏偏就能挑到这么个美人。

　　顾云清认真端详着举到面前的一盏同心灯，穿过春日宴的墨迹，他看到柏长宴的耳根迅速窜上一抹绯红，分明是怕被拒绝才装出来浑不在乎的模样，尽管少年送灯的语气并不算太好，但是顾云清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打击到少年要强的自尊，他从垂在身侧的广袖中伸出如玉的指尖轻轻拨转灯穗。

　　“你知道送同心灯为何意吗？”

　　少年的眉头皱了皱，“灯就是灯，只要能引路照明，管他什么意思！”

　　顾云清哑然失笑，解释道：“同心灯剔透的灯壁上多绘以大雁鸳鸯等鸟禽，又常常题作情诗，用于有情人之间寄传缱绻情思。”

　　“如此，你还要送我吗？小公子。”

　　小公子三个字让顾云清念得仿若在哄一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儿，温柔又耐心地站在柏长宴身前，等着柏长宴将灯收回。

　　于是耳根的烧起一片霞蔓延至颈项间，柏长宴梗着脖子，将灯往人怀中一塞，“小爷送出去的礼没有收回的道理，你不愿意要扔了便是。”

　　顾云清一个不妨被塞了满怀，短瞬的怔愣后转为很浅的一泓笑意，“多谢小公子了。”

　　柏长宴没料到顾云清真就这般收下了，逃似地回到了武场，顷刻又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将余下六盏花神灯或抛、或踢、或顶，纷纷落入看台姑娘们的手中。

　　在一阵不小的骚动过后，随着擂鼓三声，柏长宴闯到了第三关，从武场紧闭的朱漆大门后，缓缓走出来一个体型足有两个柏长宴壮硕的大汉，袒露着肌群龙蟠虬结的臂膊，腰似水桶粗，柏长宴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实则藏在袖里的掌暗攒成拳，不自禁地吞咽一口空气，在看台一方的徐峯也为柏长宴捏把汗，他虽然讨厌这个四处招摇的花孔雀，但委实还不想看到柏长宴英年早逝。

　　第三关便是与武场的武夫较量，东家是个好心的，看柏长宴不过总角之年，规则从五十回合内不被打下台为胜改为三十回合内，柏长宴倨傲扬颌，并不打算受领这份好意，言简意赅，“五十回合。”

　　宛如一个爆竹在人群中炸开，掀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徐峯拧起眉心：柏长宴这波还真是只要面子不要命，逼装得漂亮，就是不知道一会打起来柏世子那张脸会不会更好看。

　　转念一想，能挫一挫柏长宴的锐气也好，于是徐峯收起那点可怜的同情心，整暇以待地等着柏长宴出糗。

　　顾云清依旧站在丝毫不起眼的晦荫下，只不过经送灯一遭，已经有不少怀春的目光时不时向顾云清这边瞟来。

　　顾云清望着场上实力悬殊的两人，并不忧心，从东家变更规则以及柏长宴刚刚与人交手的两回合便知，今夜这场比武，原只为招揽四方来宾，东家不愿也不会搞出人命，况且柏长宴的衣着装束非富即贵，怎么也不是区区一个武场招惹得起的。

　　柏长宴虽然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凭借身手敏捷矫健，前二十个回合，彪悍的大汉愣是连人衣袍一角都没摸到，人群中不时传来喝彩叫好声，柏长宴得意洋洋地冲正一脸崇拜地望向他的小姑娘抛了个媚眼。

　　下一瞬险些被迎面袭来的拳风掀下台。

　　柏长宴膝弯勾着绕台而建的短梁，闪身一躲，跃回武场中央，死性不改地冲对面挑了挑眉梢。

　　顾云清、徐峯：……

　　柏世子致力于给自己增加难度，对面也不再客气，招式愈发凌厉，起初柏长宴还能寻到机会反击，到后二十回合，柏长宴已然躲得十分狼狈了，好几次如果不是武场周围的绳栏，柏长宴就要被掌风掀下去。

　　但是——能老老实实吃亏的就不是柏长宴了，小世子气得直磨后槽牙：活了十四载就没那么窝囊过！

　　瞅准人出招的间隙，柏长宴忍过胯下之辱，曲肘狠狠一击抵在壮汉腰椎处，壮汉趔趄几步，目光里闪着怒火，柏长宴连忙跳上武场周围的木梁上，壮汉怒吼着一拳挥过去，柏长宴飞快地滚向一边，壮汉反应不及，巨大的惯力将人带过围场的栏杆，直直翻下台。

　　不多不少刚好五十回合。

　　在几息诡异的寂静过后，不知是哪里响起的第一记喝声和掌声，整个人群爆开一阵热烈的掌声，柏世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武场中间，汗珠顺着额线滴落，束起的马尾也有些凌乱，恣桀不羁的气场分毫未改，笑得风流张扬，肆意享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溢美。

　　顾云清原本对这场好戏并不感兴趣，他更想知道那柄魏辞握过的长缨枪，还有他从未给武场题过字的灯。

　　遇见柏长宴以及阴差阳错收到一盏同心灯，皆在顾云清的意料之外。

　　他在柏长宴身上看到了曾经的魏辞。

　　一样的无忧无惧，意气风发，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在少年脚下。
　　就在东家让人去取彩头时，柏长宴在乌压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柏荆的贴身侍卫周澹。

　　柏长宴心头一凉，摆摆手扔下一句：“不必了，小爷就是来玩玩，彩头不要了！”

　　随即从武场的另一端跃下，钻进涌动的人群中一溜烟儿不见了身影，留下一众看客和武场的东家面面相觑，挤在高台下的身影也悄悄退离，向柏长宴适才跃身的地方潜行。

　　顾云清正疑惑为何柏长宴突然匆慌跑掉，粗砺的宽掌还留存着饼热，自身后拍在了顾云清的肩头。

　　东家打着圆场的声音渐渐融入了朦胧的灯影里：“既然如此，今夜彩头的归属便由诸位抽花签决定，抽到桂花签的……”

　　徐峯在看到柏长宴惊慌失措的面色时，便知道定是柏荆派人出来抓儿子了。

　　他遥遥往人群中扫去几眼，果然看到周澹正在往柏长宴的方向去，那架势估计小世子今夜不会太好过。

　　徐峯幸灾乐祸地想道。

　　不过，他明日还想在奉贤书院看到柏长宴，所以徐峯也向柏长宴的方向走去，故意与周澹撞了个满怀，周澹眼看那抹飘舞的宝蓝色帛带慢慢消失在光影错织的鸿雁大街上，徐峯拽着人青灰色袖摆的手才松开。

　　周澹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徐峯笑得无辜：“周公子是有要事？那我就不叨扰了。”

　　周澹在人转身施施然离开的一瞬间，在肚子里将狼狈为奸四个字骂了一百遍不止。

　　徐峯应景地打了一声喷嚏。

　　柏长宴虎口逃生，在远远甩掉周澹后，还有闲心在鸿雁大街上东瞅西看，正好撞上欲往醉春风去的顾云清和常明远，三人不约而同地停在一处卖杂记的小铺前。

　　顾云清还提着同心灯，常明远拎着一包油纸并行身侧，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热腾腾的饼香从油纸包里钻出来，当柏长宴走到二人面前时，常明远忽地噤声了。

　　“又、又是你啊。”柏长宴挠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嗯，小世子方才怎么不领彩头就跑了？”顾云清提靴往里走，柏长宴和常明远跟在身后醇厚的墨香霎时铺天盖地卷来，沉重的黄梨木架上纵列了密密麻麻的竹籍，几乎皆是坊间轶闻、鬼怪志异。

　　柏长宴敏锐地注意到顾云清的称谓从小公子变成了小世子，不过也未多想，毕竟柏小世子的名号在长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响亮。

　　“我就是胡乱玩玩，握过的长枪又不是鬼煞将军的佩剑，有什么值得稀罕的。玉面军师题字的灯……”

　　柏长宴肉疼了，那灯要是真的少说能卖一百两银子！

　　柏长宴似是与年轻的店家很熟稔，猫腰挤进墨架的最末端，堆在地上的两摞书山不知为何没有和架上的摆在一起，柏长宴埋头扒拉着。

　　“能有我送你的这盏灯好看吗？”柏长宴俯膝蹲在一座小山谷前，肘节刚好抵在书上，托着颊肉看他。

　　“好不好看不知道，只知道那盏灯要是真的，肯定比你这盏贵。”常明远淡定插刀。

　　柏长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抬高了声，“重在心意，是几两银子就能衡量的？”

　　“玉面军师的墨笔少说百两银子，小世子的心意还真是价、值、千、金、啊。”常明远忍不住想煞一煞柏长宴的气焰。

　　柏长宴被人噎得呛住，瞪一眼常明远，顾云清自顾自地抽出夹缝里的一册古籍，书页已经有些泛黄，直至感觉到两道寒气森然的目刃几近将人射穿，顾云清扯了扯常明远的袖袂。

　　“灯不就是用来照明引路的，题什么字有什么要紧，小世子这盏灯很好用。”

　　书轩内的陈设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竖在四个角落里的长明灯灯壁已然被熏黄，就此吞噬了几瓣火光，顾云清只好提起同心灯，借以看清古籍上蚂蚁似的走字，一壁替被呛得委屈巴巴的柏长宴说话。

　　常明远十分不满，他又对杂记典籍不感兴趣，从前在军中也是顾云清交代给他什么书，他才肯看两眼，小小的书阁过道狭窄，常明远扬颌向顾云清示意：他去匾下候着。

　　柏长宴冲人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顾云清转头看向柏长宴，柏长宴立刻哼着曲别过头，继续在小山堆里扒拉，余光却不住地瞥向顾云清。

　　颀身玉立，白衣狐面。

　　尽管看不到上半张脸，但美人在骨不在皮，柏长宴咬定顾云清一定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

　　阒寂窄小的书阁仅余书页翻动的哗哗声混掺着灯花爆开的滋滋声，还有两个人轻浅规律的呼吸声。

　　柏长宴很快从最底下抽出四五册书卷，长吁一口气，起身正好看到顾云清捧在掌上的籍册封页，黯沉的双眸忽然亮了起来。

　　“《列国将军传》。”柏长宴盘腿坐在架后，一脸兴致勃勃。

　　“你也对鬼煞将军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