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肆心

5、第 5 章

　　耳边传来嘈杂的鸟语虫鸣，身体一寸寸恢复感知，整个人飘飘欲仙，仿佛睡在清香草地上，柳絮纷纷，扰过面腮，身体被阳光包裹住，暖洋洋的，浑身说不出的舒坦，不知岁月。
　　叫人想要永远酣眠在这样一场二月春梦中。
　　可潜意识里，总也升起催促自己快快清醒的念头，渐渐的，一个声音开始出现。
　　起初是稚子童音，声声戒备：
　　“你是谁。”
　　“不用讨好我，我身上无利可图。”
　　“…”
　　逐渐的，那个声音愈发清晰，音色开始变得成熟，情感逐渐深沉，敌意却渐减。
　　尽管声音不同，他却能分辨出是同一人，明明眼前光白一片，却好似看到了一个人由稚童长为少年郎，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男人。
　　“瑾瑜？”
　　“瑾瑜…”
　　“瑾瑜！”
　　一遍一遍，情真意切。
　　是了。
　　他恍然明悟。
　　叶瑾瑜，自己的名。
　　他听不真切，下意识想要回应，却是茫然，自己应该答什么？
　　终于，那声音开始充满怨恨，撕心裂肺，阴寒彻骨。
　　身边的环境愈发有了实感，叶瑾瑜预感自己快要醒来，焦躁不安。
　　眼前迅速走马灯似的晃过以往记忆，同时地下生出无数藤蔓荆棘悄然缠绕住自己的身体。
　　“我不信别人，我只信瑾瑜。”
　　殿下…
　　藤蔓缠绕上他。
　　“瑾瑜，我独自一人烂在这后宫便是了，你不要牵扯进这吃人的漩涡。”
　　我愿意陪着你…
　　藤蔓裹紧他的四肢。
　　“瑾瑜，我答应他了。”
　　不，沈云霁不是什么好人…
　　藤蔓蔓延上他的面部，逐渐阻碍呼吸。
　　“瑾瑜，”后腰蓦地受了一口，疼痛中带着一点酥麻，“再忍忍，待我登基，拜你为相。”
　　可我并无为相之才…
　　荆棘逐渐刺入皮肉，每一寸都不曾放过，疼得他无力。
　　最后那声音在说什么完全不真切了，倒是身上藤蔓扭曲滑动，最终空出血肉模糊的胸膛，荆棘化作一柄利剑狠狠刺下，将他当胸贯穿。
　　终于，一切嘈杂顷刻间消失，只剩下一双又惊又怒的眼，寒意森森，目眦尽裂。
　　藤蔓死死束缚住他，他想要抬手都做不到。
　　他想说，殿下，活下去。
　　却一瞬间坠入长久的黑暗。
　　终于，一切都消散，他又身处鲜草芬芳中。
　　等等。
　　叶瑾瑜如梦初醒，茫然地转两圈，眼前确实是各种花草，却比他身量还高。
　　慢慢的，他迟钝的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身死了，在锦鸿夺嫡篡位那天，新皇登基上位，一位蛰伏已久的太子余党在大殿上刺杀夏锦鸿，自己替他挡了一剑。
　　想到这里，叶瑾瑜忍不住叹口气。
　　若不是殿下太仁义，在坐稳位置时就卸磨杀馿，将沈云霁早早除了，拔干净其党羽，哪里会有这般灾祸。
　　可是…
　　叶瑾瑜苦着脸思索，还不等他想明白关窍，一道风刮过将他吹翻几个跟斗，圆月树影不断交叠，最后落趴在草丛中，摔得他晕晕乎乎。
　　他愤愤不平，向那处看去，只见得黑金二色缠绕，那金光闪闪让人忍不住想要瞻仰，又被黑雾覆盖。
　　那团巨大的光行的极快，似乎匆忙做什么。
　　是…人？
　　叶瑾瑜迟疑着下了判断，而后恍然。
　　所以自己的确是身死了？
　　那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孤魂野鬼？
　　叶瑾瑜瞠目结舌，不会吧，自己活着的时候没多造孽…吧，为何阎罗连自己投胎都不让？
　　既然已经如此，合该去寻殿下，看看他如今状况才好。
　　叶瑾瑜别无他法，现在他五感极低，不识路，只能在皇宫里四处游荡，躲避着那些黑沉凶恶的大鬼，终于在某日，受到一股极强感召一般，冥冥之中被吸引着飘进一处宫殿。
　　一路上魂魄极多，往日要吃他的厉鬼，竟然连半分注意都不分给他，匆匆就往那宫殿里去。
　　叶瑾瑜跟随众流，左顾右盼，终于找到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小团，要说是鬼，恐怕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一团不太规则的水滴状雾气。
　　旁边恰巧有只小鬼爬过，水淋淋的，许是哪个妃嫔宫女被溺死的婴孩，自己差不多和它头一般大。
　　那小鬼顿了顿，似乎想要吃他，迟疑地望了宫殿一眼，还是爬走了。
　　“……”
　　叶瑾瑜替自己抹把汗，能活到现在…呸，魂魄能苟存到现在，看来自己的运气不是一般好，生时常叹自己福薄，现在看来全是为死后攒的。
　　奇妙的是，宫殿虽宏大，这样源源不断的孤魂野鬼恐怕容纳不下，一眼望去却只进不出。
　　叶瑾瑜生出几分好奇，默默地飘在路侧，怕自己挡了大鬼的路被吞，也急急跟随大流。
　　一进去宫殿把他吓在原地，好在旁边大鬼前扑后继，根本顾不得他。
　　正中央漂浮着一只及其骇人的大鬼，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一点人形，只是黑气四溢，氤氲满室，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不知为何，叶瑾瑜竟品出一丝慵懒来。
　　他似乎比周围的鬼神智清晰许多，那些自己畏惧不已的大鬼一靠近他黑气便被迅速吸纳，而后烟消云散。
　　不过吸引自己的不是他。
　　叶瑾瑜谨慎趴在边角，慢慢向内室爬去。
　　果然！
　　烛火幽微，他看不清东西，只偶尔能感知到些许，跌跌撞撞往里面探索，最后看到一个人。
　　那人面上聚集了一些类似于自己这样的漏网之鱼，来回飘旋，试探着不敢下手。
　　体内感觉越发强烈，叶瑾瑜奇怪的看看他，所以吸引自己的就是这个人？
　　不，叶瑾瑜飘近了，准确的说吸引众鬼的是他的魂魄精气。
　　好香。
　　不知在皇宫困了多久，自己的魂魄已然是虚弱不堪，如今应该是快要支持不住了。
　　吃下他，就能延续寿命吗？
　　叶瑾瑜迟疑片刻，还是飘上那人面门，果然，乳白光晕自己就朝他飘过来了。
　　细如蛛丝。
　　但效用也十分明显，很快他便能看清这人的面容。
　　面容姣好，眉眼精致，如画中仙，只是过分孱弱，细看之下像即将破碎的瓷，好似这仙人下一秒就要架云离去，归于纸上。
　　沈云霁。
　　“……”
　　真是冤家路窄。
　　叶瑾瑜面无表情扶额状。
　　很快又觉察出不对，那日刺杀新帝的，不正是太子余孽吗，若是如此，沈云霁必定第一时间受到牵连，如今看他，肤白肉嫩，欺霜赛雪，虽病容难掩，却看得出养得娇贵…
　　在吃人肉啖人血的深宫中将自己养得矜贵不凡？
　　怪哉。
　　叶瑾瑜生性多疑，却毫不怀疑自己在夏锦鸿心中的份量，心下道莫不是殿下出了事，或者当年太子根本就是诈死？
　　不能吧。
　　念头一出来，叶瑾瑜下意识反驳了自己，太子殿下是当仁不让的君子，且当时局势几乎是一边倒，太子上承君宠下应民心，不似他和夏锦鸿步履维艰，用不着采用这样下作的法子。
　　也难怪另外的党羽要使出这样极端又危险的手段，除非太子身死，否则其余皇子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
　　思及此，叶瑾瑜内心惶惶，杀了新帝另扶傀儡并不难，先帝多情，谁知道宫外有没有什么遗落血脉。
　　这不，自己就在深宫中挖出一个被人遗忘的七皇子吗。
　　只是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否坚持到帝王居处，正要多借一点沈云霁的精气，却见那几只安安静静的小鬼突然急躁起来，惶然向自己扑来。
　　叶瑾瑜吓得张开口一瞬间把几只小鬼全吃进嘴中，没抵过生物本能下意识吞咽了。
　　“……”
　　叶瑾瑜呆愣住，内心莫名情绪还没来得及抒发，一转头看见先前那只大鬼就在床前直直盯着自己。
　　空气顿时凝滞。
　　下一秒，叶瑾瑜迅速溜过缝隙往外跑。
　　沈云霁啊沈云霁，多行不义必自毙，这骇人玩意儿明显冲你来的，小爷打不过，这次算小爷欠你的，等到了阴曹地府再还你。
　　不用回头他就感觉寒气逼近。
　　没成想，那大鬼居然追来了。
　　啊啊啊…叶瑾瑜慌不择路一路狂奔，欲哭无泪，他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吸引那大鬼的地方，就算要吃，也是吃沈云霁这样的珍馐佳宴啊，盯着自己这不够塞牙缝的小菜不放干嘛。
　　拼命疾行了好一会儿，那股寒意才终于消失了。
　　叶瑾瑜躲在草丛里歇息，心有余悸。
　　这大鬼果然还是迷途知返，就是嘛，看这鬼魂的数量，不守着沈云霁，迟早一口都没得吃。
　　不过这宫里养出这样一只厉鬼，那得多大的冤屈啊，匆忙惊惧之下他没看清，但能确定那鬼生前是个男子，身上透着万鬼惊惧的威压，想必还是皇室贵胄，如此守在沈云霁身边不吃他精气，或许在等待时机，虽隐患在侧，却阴差阳错替沈云霁挡了许多危害，也不知于沈云霁是福是祸。
　　算了，莫多管他人因果，免得惹祸上身，赶紧寻七殿下要紧。
　　叶瑾瑜从草丛中向上飘离，忽然一顿，有些难以置信。
　　男子，冤死，皇室贵胄？
　　其他皇子自相残杀，各有各的死法，但死在宫中的似乎只有…
　　叶瑾瑜心下一凛。
　　若非太子，就只有七殿下了。
　　可那鬼时时缠绕在沈云霁身边却不吃他，若是睚眦必报的夏锦鸿，恐怕今日他和沈云霁就是两个孤魂野鬼碰面，全然不同的光景。
　　那厉鬼十有八九是太子。
　　叶瑾瑜若有所思地回望来时方向，虽绕了不少弯绕，大致能辨出那边似乎是东宫。
　　沈云霁是太子手底下最忠心的狗不错。
　　但君王身死，寻常臣子胆敢如此僭越，都登堂入室了？
　　太子和沈云霁，真是单纯普通的君臣？
　　半晌，叶瑾瑜心情颇为愉悦地踏上寻找夏锦鸿之路，心里还不忘蛐蛐沈云霁。
　　哼，奸情被小爷撞破了吧。
　　果然道貌岸然。
　　原本以为这次又不知要飘荡多久了，结果边上窜出一只野猫，把他吓得直往天上窜，这才发现吸了沈云霁精气后都能飞到高处了。
　　站得高，看得远，这下好找多了。
　　心情颇好地又骂了沈云霁两句，往养心殿的方向飘。
　　叶瑾瑜四处看看，宫女太监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唯独御书房前各个紧绷神色像是风雨欲来，明白了帝王所在，慢悠悠晃过去。
　　他能明显感觉自己魂魄精元在流失，一面抽空胡思乱想，这新帝看了也不赖，一路上没碰着几个宫妃，说明新帝不耽于美色，勤勉办公，多少算个明君。
　　然而，一飘进御书房，叶瑾瑜就愣住了。
　　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不是…死见人了。
　　地上跪着的人不是他自己又是谁？！
　　什么情况这…借尸还魂？
　　叶瑾瑜惊魂未定，随即怒火“蹭蹭蹭”往上涨，这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要不要脸啊！
　　见到尸体你就往里钻，你是真不挑啊。
　　他急得围着这假“叶瑾瑜”团团转。
　　“叶瑾瑜”感知不到他，仍旧跪的笔直，双手相拱作礼，不卑不亢：
　　“陛下息怒，只是陛下即位多年，后宫无人，实在不合礼统。”
　　“若陛下看不上臣献上的人也罢，还望陛下早日将选秀纳入考虑，充盈后宫，封妃纳嫔，开枝散叶，延续龙脉，以彰明君风范，保社稷繁荣！”
　　荒唐至极！
　　他每多说一个字，叶瑾瑜越震惊，恨不得掐死他。
　　呸呸呸！说什么瞎话，你不想和夏锦鸿好小爷还没相好够呢，夏锦鸿何许人也，脸蛋俊俏身材壮，和他在一起简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沉溺在床铺。
　　长的帅还玩的花，这样的极品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半个。
　　还广纳后宫？要不是身为中庸，小爷恨不得凤印一抢自己坐上后位，霸占他一辈子。
　　说让就让，显着你大方了？！
　　待“叶瑾瑜”话音落，将头磕下去的一刻，夏泽宇怒不可遏，抓起镇纸狠狠砸向“叶瑾瑜”。
　　叶瑾瑜这才松了口气。
　　他不寒心夏锦鸿打他，就怕夏锦鸿舍不得出手，还把这等货色当宝贝护着！
　　结果没砸中。
　　叶瑾瑜惋惜，恨铁不成钢看向面色不虞的帝王，真是龙椅坐久了把人都坐废了！这么近都砸不中！
　　看着夏锦鸿狠狠把这不要脸的蠢货骂走，叶瑾瑜才算出了口恶气。
　　夏锦鸿也不闲着，被气的狠了消遣方式竟是批折子，叶瑾瑜都替他累得慌。
　　夏锦鸿看不着他，他也只能围着夏锦鸿无所事事地飘荡，仔细瞧着他的眉眼，心疼极了。
　　真是，七殿下哪里都好，聪明有谋略懂手段，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这才几年，憔悴成这个样子。
　　转着转着，一些陈年记忆涌入脑海，叶瑾瑜呆住了。
　　错怪阎王了…是自己死活不喝孟婆汤非要等夏锦鸿，又因为自己魂魄似乎有什么特殊性，那鬼差不敢来硬的，还劝他说什么就算一同投胎，也不一定认识，甚至可能间隔数年出生也是常有的事。
　　而自己怎么回答的？
　　往旁边一靠就嚣张道：
　　“正好，下辈子小爷做他爹，也尝尝当皇帝的滋味儿。”
　　后来…
　　后来就被阎王放逐了，让他想通就回去投胎，不然迟早魂飞魄散。
　　叶瑾瑜恍惚着搓了搓脸，不敢相信自己还有这样的本事…
　　怪不得这孩子当初偏执成那样，都长回来了 ，有自己这么一个活宝在身边谁他妈不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感渐渐退化，直至最后再也看不清夏锦鸿。
　　叶瑾瑜还算想的开，这条命是自己愿意丢的，非要找夏锦鸿也是自己作的，这一生跌宕起伏，带着一个落魄皇子逆风翻盘，足够精彩，也没什么遗憾了。
　　唉，就是连累了夏锦鸿。
　　他倒是眼睛一闭，啥事没有，可怜夏锦鸿下半辈子要孤寡寂寞了。
　　叶小爷惆怅的想，不要怪为夫啊，为夫也没想到自己短命啊。
　　苦是一点没少吃，福是一点没享到。
　　如果侥幸有下辈子，他也不介意再让夏锦鸿啃啃…当然，如果能啃到夏锦鸿就更好了。
　　胡思乱想着，叶瑾瑜慢慢靠近夏锦鸿，想要最后再勉为其难亲近他一次，还未真正触碰到，被他身上龙气一震，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