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杜小草

6、峥嵘

　　“换座位了！”海仔一边高喊着一边张牙舞爪地冲进教室，蹿回他的位置坐下。老鲁紧随其后背手踱步进来，神情严肃。
　　“安静！”祝总大吼一声。由于纪律委员祥神声音太小，震慑全班这种事就由班长代劳了。而团支书阳姐只负责管好她的几个小姐妹，看到老鲁进来，赶紧撤了她们的下午茶，端正坐好。
　　原本像一锅开水一样沸腾的教室一下子冷却下来。
　　“同学们啊，是这样的，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互帮互助，根据这次月考的成绩，我们调整了一下座位。也考虑到了有些同学之间可能关系比较好，想坐在一起，这些要求大家都可以提，毕竟咱们的座位主要是为了创造更加舒适的学习氛围，不会为难大家。下面我把新的座位表投影在屏幕上，大家利用这个大课间换一下位置。”
　　底下立马窃窃私语起来。我一眼就在座位表上找到了自己，在第四排的中间，我还和糯糯坐同桌，我的后座是卤煮，而糯糯的后座是向林飞。
　　其实老鲁的算盘打得非常有理有据，糯糯的文科成绩是班上名列前茅的，而向林飞偏理科偏到离谱。而卤煮之前就跟向林飞坐同桌，估计是被捎带过来的。无论如何，从此，这位坐我斜后方的仁兄就开始全方位践踏我的生活。
　　然而不出一个星期，这哥们就败光了我对他的全部好感。
　　刚换完座位，他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开始对我夺命连环问：“老大，你跟我说说呗，你成绩为啥能这么好啊？”“你晚上回去还在被窝里学习吗？学到几点啊？”“你从小就学习这么好吗？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从小好好学习的动力是什么？”“你是不是从来不打游戏啊？你妈管你学习管得严吗？”
　　“差不多了吧？”我的某根神经被点燃了，忍无可忍，把语文卷子拍到身后卤煮的桌子上，把卤煮吓了一跳，“往后传！”
　　“别跟他一般见识。”糯糯也被拷问过一番，显然她发现，应付向林飞这种自来熟而且话痨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理他。
　　然而从早晨到晚上，他就没有一刻是消停的。早晨踏着早读铃的最后一个音节来教室，嘴里通常叼着半根到一根油条，在我和糯糯后面大嚼特嚼，整个早上都能闻见他的油条味。上课的时候老师在上面讲，他在下面评论，跟弹幕一样，还有卤煮这个捧哏适时发出笑声。他还老是欺负卤煮，动不动就拍人家的脑袋。晚饭的时候，不吃饭，要去打篮球，让我和糯糯给他带饭，晚自习的时候胡乱塞两口。我们的饭卡都是射频卡，里面有一个芯片和线圈，他为了标新立异，把饭卡的外壳拆了，只留一个线圈，害得我们每次刷卡的时候都要遭受食堂阿姨鄙夷的眼神。
　　晚自习是他难得能安静一会儿的时候，但是他仍然动不动就用笔尖戳我后背，问：“老大，这道题怎么做啊？”
　　我扭过头去给他讲题，这时宝强从后门经过，大吼一声：“说话的同学站起来！”
　　于是我又陪他罚站了一整个晚自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相比之下，我感觉卤煮简直可以用乖巧文静来形容。他看上去邋里邋遢的，但我们后来才知道，原来卤煮家里很有钱，他爸爸好像是某个公司的董事长，周末放学的时候都是他家司机来接他。不知道是不是有钱人都有一些一定要坚持的特殊嗜好，我们发现卤煮对吃卤煮这件事真的有执念，每周必须跑出去吃一次，每次都一身味地回来。一开始，老鲁会上着上着课突然指出：“这什么味儿，卢易航（卤煮大名）你是不是又跑出去吃卤煮了！”后来，老鲁一到教室门口就开始捂鼻子：“这孩子又去吃卤煮了。”住校生中午偷偷溜出去当然是违反校规的行为，但老鲁让同学们举报卤煮肯定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卤煮为了不让以阳姐为首的女同学举报他，特意买了一大堆充满少女感的中性笔贿赂她们，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真的没有人举报他了。
　　简直是锲而不舍地将奇葩进行到底。
　　但在一中，卤煮只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朵小雏菊。第一次月考过后，竞赛班开课了。接下来我将要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大奇葩。
　　我们那个时代流行竞赛，参加竞赛不仅有可能拿到高考加分，还有可能直接获得保送名校的资格。事实上，竞赛是一条比高考难走得多的路，只有真正有天赋的人才能杀出重围，这种人寥若晨星。不过，大多数家长都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晨星，一中学生的家长尤为如此。一中竞赛班的名额只有八十人，因此竞争就很激烈了。不成文的规定是：总成绩至少要达到班级前三名，或者某一科目考过全校前十名而且总成绩不超过全校两百名，或者初中竞赛就拿了成绩的，再或者家里有关系的，才可以进竞赛班。但是即使家里再有关系，你成绩不好也不行。一中的竞赛班不是那种所谓的“火箭班”“尖子班”，而是独立于行政班级体系之外的，相当于在课外时间把各个班的学霸拉在一起上竞赛课。竞赛班有专门的几个教室，规定每周上两节竞赛课、两节自习课，要签到，但你不能翘掉正课，所有时间都要从课外活动、晚自习和周末之中挤，而且随着竞赛考试的临近还会加课。也就是说，如果你连正常的课业都跟不上，去竞赛班就是找死。
　　在这样苛刻的选拔条件下，进入竞赛班的都是学神，这群人有一个江湖称呼是“学竞赛的”，是厉害的代名词。如果你在一中的普通班级里都感觉到压力很大，那么来到竞赛班，你很快就会被虐得毛都不剩。我深知自己并没有这种天赋，为了保护自己的毛所以没有主动报竞赛班，但老鲁又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即使不考竞赛也最好去听听竞赛班的课，尤其是奥数，能够拓宽思维，要是我受不了可以随时退出，于是我听他的还是去了。
　　竞赛班给我带来的副作用主要是写不完作业，虽然很痛苦，但把语文和政史地抛弃之后，也勉勉强强能苟活。我虽然不指望能跟那些天才拼竞赛成绩，但我觉得竞赛的题目确实很有启发作用，所以就一直坚持下去了，还交了一个朋友。第一次竞赛动员会，这帮“学竞赛的”大神全都来了，简直像是武林大会。我孤零零地坐在角落举目无亲，这时一个女生看到我旁边没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坐了过来，我才知道她是十六班的老大。这个女生长着一张厌世脸，我姑且就管她叫厌厌。厌厌跟我完全不一样，她消息很灵通，不仅认出我是陈路，还认识这个教室里的绝大多数人。她跟我掰着指头数：
　　“你看那个很瘦戴眼镜的男生，那是三班的张志南，他初中就拿了三块奥数金牌，据说比老师懂得还多，而且丝毫不给老师留情面，经常当着全班的面指出老师的错误。他们班数学老师怕了他了，上数学课的时候会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这节课是想听课还是想睡觉，如果他想睡觉就让他去办公室里睡。
　　“那个又高又帅的，六班的肖屹丰，你知道吧？就是这次月考考第二的，比你只低0.5分。长得帅学习好家里还有钱，他老爸是国企的高管。据说性格也很好，他刚开学就请全班吃了肯德基，还会给女生开门，超有修养，追他的女生能从校门口排到万达门口。你说这世界上怎么就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呐？
　　“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看见了吧？他们是双胞胎，五班的刘立杉和十一班的刘立枫，两个人也是一个初中的，一个是物理竞赛二等奖一个是化学竞赛金牌，我要是他们的妈我能乐死。
　　“坐在门旁边的那个，九班周子恒，别看他挺低调，其实是个物理大神，初中拿了两次物理竞赛一等奖，已经拿到了省赛的直通。据说人很好，你可以问他任何你不懂的题，他保证在五分钟之内给你讲懂，如果你不懂，他会比你还难受，就一直追着你讲，直到你懂了为止……
　　“那个头发很长很乱的，十二班的坑神，上课从来不听课，都在睡觉，一下晚自习就溜出去打游戏，是万达那边那家‘烽火网吧’的老大，据说英雄联盟打得巨好，能到职业水平，人家这次月考还考了第五。你说他是什么脑子？”
　　“黑黑瘦瘦的那个男生，十四班刘纯良，我经常在走廊里碰到他，他是全市第一考进来的，当时还上了全市新闻头条。他家庭条件很差，据说他爸爸生病，妈妈离家出走，靠拿低保生活，每天只吃馒头和咸菜。为了省电，晚上在被窝学习不打手电，爬到窗台上用月光学习，他们班都管他叫‘月光男孩’……”
　　我刚想说厌厌你是情报局的吧，怎么连人家每天吃什么都知道，她又继续说道：
　　“那个，坐在黑板正前方的，身板贼笔直，这次考试好像是第六名，叫什么来着……”
　　“八班班长张平。”我深吸一口气说，总算有一个她不认识我认识的人了。
　　看着前面这些黑压压的充满智慧的人头，每个人头都是一段传奇，我不禁扪心自问：在这么一帮神人之中考第一，我到底何德何能？
　　厌厌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真的是我见过的看上去最正常的学神了。”
　　“最正常？难道不是最普通吗？”我知道她说得很委婉。事实证明厌厌比我聪明，她做任何事都是有目标的，而且都能做成。她刚开始学的是数学竞赛，后来又转化学竞赛，最后靠生物竞赛拿了北大的加分。这跟只是听听课、找找启发的我有很大的不同。
　　我们班除了我以外一共还有三个人报竞赛班，一个毋庸置疑是老白，他报了化学竞赛，还有大鹏和刘醒，他们两个都报了物理竞赛。大鹏的条件刚刚沾边，他有一个初中全市物理竞赛的三等奖，除此之外什么条件都不满足。第一周他还经常把竞赛教材摆在桌子上炫耀，牛逼哄哄地大声宣告：“我要去竞赛班上自习了！”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去竞赛教室上了三节自习，比规定的还多一节。第二周他就开始受不了了，第三周则正式宣告退出。老白看上去比较游刃有余，他在竞赛班有一群兄弟，随时讨论高深的化学问题。而刘醒就比较迷惑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和我一样每次在教室的后排苟着。但一学期之后，他成绩有所下滑，也不得不退出了竞赛班。
　　这学期的期中考试，我滑落到了年级第七名，但依然是班级第一。事实上，这个成绩不能算退步，在一中，第一名和第七名的差距能有多大？两道选择题而已。我应该高兴，两次考试都没有出前十，这已经证明了我的好成绩并非偶然。但人就是这么贪婪，我内心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一开始爬得太高，意味着我马上就要面临一个困难的课题：落差。但所幸我已经见识到了跟我竞争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所以才能放平心态，觉得输给他们真的很正常。
　　世界上绝大多数内耗，都不过来源于想要的东西跟自己的能力不匹配而已。但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你就得接受什么都得不到的结局。
　　但是，究竟有几个人能真正跟自己的欲望和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