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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零雨其濛【一】 ...


  •   世德六年,早春三月,天色却昏昏沉沉。偌大的盛京城就此迎来了冰雪消融后的第一场暴雨。

      这场雨的雨势,比以往都要猛烈,隐藏在这座京城里的真相,似乎就要随着大雨的冲刷,消弭而去。许十二觉得,这场大雨来得真不是时候,因为今天,他们本将迎来见证历史的一天。

      许十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所谓的“见证历史”,是真真正正的、诏书亲定的、绝无半点虚假的见证历史。

      《乾史》要续修了。

      这是怎么个问题呢?

      简单来说,就是正史中空白的几页,要写上几行流传千古的文字了。

      由于《乾史》内容需求的绝对正确性,一场本该及时纂刻在历史石碑上的事故,足足拖了大半年,才敢堪堪拍板定性——

      京城盗窃案。

      许十二心情复杂地嚼着这几个字。

      盗窃案向来是小案,根本无需大费周章。启用诏狱,更是闻所未闻。但当盗窃案前面加上了“京城”二字,性质就不太一样了。

      半年前,仓廪被盗了,用于赈灾救济的粮食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到气愤的同时,人们疑惑了很久,真相好像被打上了无解二字,包裹在厚重的迷雾里,高高悬挂在人们心头。唯一的突破口被送进了大理寺,不知发生了何事,现在又启用了诏狱。

      乾王朝的刑罚制度,大多延续了先帝开国以来立下的严苛律法,也在此基础上稍做了些许修改。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重启了诏狱制度,新设行刑狱侍长一名,干事若干①。

      诏狱之重不在狱,关键在于“诏”,帝者制度之命也。凡入诏狱者,始下无一生还。犯者受刑,剥皮刺心,手不得举,足不能移,脓血淋漓,不得生,不得死,如入鬼关。故所谓诏狱,阎王殿也。

      关在这里的人,涉及的都是大案子,而行刑的,都是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的人。

      对于这点,许十二深有感触。他常年跟着狱侍长进刑室,早些时候只能旁观,后来就可以给人打打下手了。一百一十二种刑罚,他全都见过了。

      “一会要跟着狱侍长进去提审的,是谁?”一道如玉石鸣的声音忽然响起,十二一愣,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高大男人,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威严的视线扫过忙碌的众人,手上摆弄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也没有见过这个人。许十二望见他的紫色外袍,眨了眨眼,恭敬地低下头。

      “回大人,是我。”

      那人转过来,上下打量他。审判一般的目光让十二觉得如芒在背。

      “行。知道了。”

      今天的京诏狱很热闹。从天还未亮开始,里头便一直人来人往,多是来办事的。据说,光是奉命要来听审的大人,就有四位。谁对这件事情上心,自然不必多说,许十二混了好些年,自然也懂。

      但偏偏就是今天,京诏狱的门不太好进。

      说来奇特,京诏狱虽然修建在地势低平之处,但向来有“水火不入”之称,许多东西都保存在此处。可如今雨水一多,竟漫得里外都是,现下已经没过脚腕,冰冷地割着每一个人的骨头。

      带着面具的男人离开了。许十二朝外头张望了一眼,没有看见那人的身影,但下一刻他便迅速缩回了脑袋。

      ——真阎王来了。

      他们的狱侍长正黑着脸,在几个小吏的陪伴下收了伞,绕过铺着石板路的长廊,朝这里来。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无声无息掉落进仍在上涨的水中。

      这副表情大家看过许多次了,永远板着的,神色不善的,嘴巴永远抿成一条直线…看得细了,会发现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有时候分不清这位狱侍长到底是心情不好,还是生来就长这副模样。

      放眼望去,地上成堆的草料和书册报废了大半,正被人手忙脚乱地挪动,腾到安全的位置。

      这些书册里,记载着了盛启元年至今,足足二十一年的大小案件,由于分量诸多,所以只被誊写了一份,放在刑部。勉强还能看的就暂时堆在狭小的桌子和木架上,凌乱不堪。

      狱侍长徐峥看了皱眉:“快快,能塞的就先往大缸子里塞了!要是没在人来之前收拾好,我脑袋都得入土了。也是奇了怪…”

      哗啦啦的雨声听得许十二心烦。他悄悄地放下手中的重物,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这半年来,奇怪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多了,有些甚至无法用常识解释。一两次还好,许十二或许会觉得是自己多疑了,但接连下来,他着实觉得太奇怪了。

      先是仓廪莫名被盗,后是去岁冰雪生花。再接着,有人声称自己看到了在夜空飞过的人……诸如此类。

      许十二自己也碰到过一次平地忽起的狂风。

      主要这些怪事还不知道和谁说去。

      冷啊,三月还冷。

      周遭的人小声嘟囔:“这活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干了?真是想累死人。”

      徐峥缓缓转身,目光精准地锁定在那人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话的人很快被旁边捅了一肘子,脸色白了又白。

      许十二上前行礼一笑,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身后畏畏缩缩的人:“徐大人有心,此事自是我们不周,大伙都是明事理的,想必不会要您替小的们担这个罪……”

      一番话听得徐峥哼了一声。

      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试探着说:“就是您看,这时辰也快到了,小的今日还要跟着进去的,只怕怠慢了那四位。您累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休息,不若…让小的先去里头准备?”

      徐峥脸臭道:“快滚!”

      许十二松了一口气,麻溜地滚去搬了四把椅子。

      想了想,又多搬了一把,都放在刑室里。

      一切备齐后,他快步迈向大牢,才算是暂时脱离了苦累活。

      往牢里走去,雨声渐渐模糊,在重重石墙隔绝下变得淅沥,越往里越安静,但空气依然潮湿而沉闷。

      十二懒得挽裤脚,索性就这样淌着水走,搅动出的水声回荡在狭小的石壁间,又翻涌着变得遥远。他能想象出波纹一圈一圈散开的模样。

      拐过一个弯,光线被隔绝在身后,视野彻底昏暗下来。

      京诏狱大牢没有点灯。他倒是走得轻车路熟。

      这里关押的犯人不多,大多数时间静谧得可怕。要走上好几步路,才能听见几声几不可闻的□□,从黑暗中某个方向传来。

      呼吸声,呜咽声,和老鼠觅食弄出的窸窣声,混成一片。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这些人就会再被拉出来严刑拷打一顿,直到把所有事都招了。

      十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该领的人领出来,拖到刑室里绑好,等候审讯开始。

      也就快了。

      他隐约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想必是有谁已经到达了,正和徐峥你来我往地寒暄。

      推测着今天会来听审的人是谁,十二开始回想这几天听到的风声。和他共事的几位实在爱嚼人舌根,他不想知道都没办法。

      据说听审的人中,有两位是圣上钦定的,一位是自己上奏申请的。但还有一位一直来路不明。

      这个人是本身就神秘,还是有意封锁了消息?如果是后者,究竟有谁能做到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许十二不得而知。

      但他心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很快他又因此感到后怕,脊背发凉,甚至有些恐惧,遂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不好受啊。”

      十二在最后一间牢房前停下脚步,摸索着钥匙开门。

      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后,一个靠墙坐着一动不动的人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地上映得畸形的影子昭示着他的存在。即便开锁声哐当作响,他也恍若未闻,只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

      瘦,风一吹估计就倒了——这是许十二对他的第二印象。偏生这人还坐出了一股倔强的挺拔感,像春日细雨中的竹子,但被忽如起来的暴雨压弯了。

      久未梳洗,他头发凌乱地散着,发丝中间还藏着几根干草,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晦暗光线下,看不清神色。

      之所以说是第二印象,是因为,半年前这人进天牢时,许十二和他早就见过了。

      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身体会更好一点,至少没有如今这般…破碎?

      只是仍旧是这副一句话都不说的模样。

      “自己出来吧,别要我动手。”许十二有些不忍,出言多提醒了两句。

      “待会该说什么,就干脆点说了,别较着劲,吃没必要的苦头。”

      像这种倔脾气,不愿低头认错的,许十二见得多了。要放在平日,他定会欣赏这种性子,但这是在京诏狱,没有用的。

      犯人依旧一眼不发。

      十二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这人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正准备重新说一遍时,犯人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身后铁链哐啷作响。

      他看起来没什么力气,要靠着墙,才能勉强挪动轻得像羽毛一样的自己。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

      为了这一天的审讯,徐峥饿了他两三天,愣是没先动他。

      “不要怪我多嘴。有的话,你边走,我边说了,你就好好听着。”许十二看他走得慢,继续唠叨,“今晚回来,是你要走的第一趟鬼门关,能不能熬过去,很是关键,过了就能活命,以后受不受罚再看,知道么?”

      这番话其实没什么作用。犯人没有回应。

      十二也无所谓。他习惯了,自顾自说着无论无何都要活下去的话,也不知是说给犯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等犯人终于艰难地出了铁门,十二卸下了缚在他脚腕的铁链,转而给他的手腕咔哒一声上了个镣铐,牵着他走。

      两人无话了一阵。

      许十二偏头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可以和两位狱侍长通报。”

      犯人听完,沉默了一会,正要张口,忽然又摇了摇头。他眼里两种光辉交错闪动,似他那摇摆不定,又有些许挣扎和不甘的心。

      许十二觉得有趣。

      这半年间,犯人经历了什么?他看起来求生欲不高,但又有些害怕。带着这种情绪受刑,场面不会特别好看。

      就在他想询问下去时,犯人眼里的某一道光黯然失色了,不知是散了求死之心,还是失了挣扎之心,亦或两者皆有。

      现在的他,更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羔羊。

      许十二想了想,开口道:“去岁寒冬腊月,你在何处?”

      “…北城,应天。”

      犯人这次回应了。

      “哦。”许十二点点头,“我在西城,回家过年了。”

      “…您也是西城人?”

      “嗯。你也是么?但为何去岁腊月会在应天?你是西城哪里人,衡州?那里和平苝接壤,离中城近些,想来是逢年过节总会去繁盛之地掺和到热闹里去罢。”

      犯人摇了摇头。

      “雾山,桃李村人。”

      “原是那里。”许十二恍然大悟,“那里偏僻,着实离得有点远了,我乃西城永会人。听闻雾山四季分明,景色优美,一条小溪自西向东,四月末桃花会开得漫山遍野,好似温柔至极的桃花源地,只是还未有机会一饱眼福。若有机会,定要前去一赏。”

      犯人愣怔了一下。他听懂了许十二的言外之意。

      “多谢。”

      声音轻得融在风里,但十二听到了。

      许十二说:“不必……”

      忽然怀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他还没反应过来,东西就顺着他衣服的缝隙滑进去,稳稳当当地卡在里侧衣物里。

      许十二:“……”

      干了好几年第一次碰到这档事。

      他感受了一下,方形,略软,边角较硬,大概巴掌大小,质感类似木制纸张。那是一封信。

      意识到这点,许十二错愕了。

      “咳…咳咳咳。”脚踝再次触碰到冰冷的水面,犯人倒吸一口凉气,又被呛到,开始剧烈地咳嗽。

      刚刚的动作似乎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脊背剧烈地颤抖着,肩膀轮廓在薄薄的囚衣下清晰可见,单薄得长鞭只要一下便能把他打碎。

      刑架因挣扎而剧烈摇晃的模样已经出现在许十二的脑海里,提醒他该赶紧把人带走。

      “铛,铛,铛——”

      敲钟声音响起,回荡在整个京诏狱里。

      许十二最后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犯人一眼,不由分说拖着他快步走了。

      今天是见证历史的一天,也许也是许十二一辈子只能见一次的一天。

  •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乾王朝为架空王朝。京诏狱设置由两位狱侍长为主要负责之人,其中一位管理秩序,另一位提审罪犯。徐峥即为后者。另设有干事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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