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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零雨其濛【二】 ...


  •   刑架摇晃了两下,在许十二喊着:“一二三,起——”的口号声中,犯人绑在架子上的手,被粗绳拉起,带动整个人半吊在空中。

      室内昏暗无光。因长日浸血而潮湿沉闷的刑房里,“嚓”地拨亮了数盏油灯,唤出摇曳的影子,颤颤舔舐着灯火的背面。

      许十二拍了拍手,灰尘抖落。

      犯人被吊起后同许十二一般高。他过浅棕色的长发乖顺地垂下,一部分跨过肩膀落在前侧,一部分服帖在他清瘦的脊背上,犹如他本人一般顺从。借着明火,许十二才真正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以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安静地用目光描摹他秀气氤氲,却略乏灵气的脸。

      他凑近了些打量。

      注意到他的视线,犯人睫毛颤了颤,抬眸看他。青绿色的眼眸渐渐聚焦,如春水静歌。

      原本透过去,能见到二月草长莺飞。但如今倒映着一身灰衣的许十二,犹如遍布狱中阴云,像湖心下了场绵绵不绝的雨。

      犯人没什么精神。

      “难受吗?”许十二瞄了眼他被吊起来的手腕,那里因粗绳紧勒,已经开始充血。而他的脚尖堪堪点地,却无法用力,囤积的雨水时不时拍打它。这是一个极为折磨的姿势。

      犯人闭上眼,半晌,竟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回应了许十二。

      一路上,许十二要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做什么,没有哀怨,但也没有多言,犹如灵魂消散的提线木偶。他太乖了,这一点头,点得许十二心里颠三倒四,五味杂陈。

      面对着这个盗窃仓廪粮草、让京城陷入绝望笼罩着的冬天、而留下未解之谜的人,他心中竟然没有怨恨和愤怒。他只想起那个冷饿交加的寒冬。天寒地冻,皑皑白雪下埋着光秃枝丫,草房檐木,还有掘地三尺觅食无果的辘辘白骨。

      恍惚间,那具白骨渐渐和眼前人的身影重叠,融为一体,在大雪纷飞里,被看不见的庞然大物掐死在手里,咔地碎成白骨渣,周遭静了。

      其实,刑部对这犯人的态度,一直也有些暧昧。

      半年前他被送入大理寺时,似乎没有被过多为难。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待在牢里,除了被褥较薄,夜里受凉之外,并无其它难受之处,到点了还有人按时给他送饭,配有两菜一汤。

      非要说的话,不过味道会有些难以下咽罢了。

      或许他能有这份特殊的待遇,是因为有大人物在他和刑部之间斡旋。不管怎么说,比起寻常犯人,确实好上许多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刑部将这个犯人挑出来,派人看管,美其名曰:“单独调查”,实则似乎放了他一段时间。

      他就像搬来大理寺里住了几天,然后毫发无损地离开了。一时众说纷纭。

      正因此事,许多人曾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幕后真凶另有其人。

      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犯人塞给他的信封还藏在许十二的里衣内侧,不知要不要拆封。

      他犹疑的片刻,被旁边的看守看在眼里:“十二,你认得他?”

      看守小声问。

      许十二转头,是与他素来交好的那位。

      “若你说的认得,是知道他这号人头,想必刑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许十二说。

      “那你知晓,他曾经骗大理寺说自己失忆这事么?”

      “失忆了?”

      看守见他各事都已准备妥当,将他拉倒一旁,悄悄跟他开口。

      “我跟你说,这罪犯是刑部审了半年的,就因为他一口咬定自己失忆了,怎么都审不清楚。你说谁信?偏偏中城俞家信了,就此事奏了两本折子,闹到天王老子那里去了。”

      “俞家啊!开国世家,圣上如今仍是器重无比的,插手了我们分内之事,多少让人不舒服,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唇枪舌战去了。”

      许十二惊道:“朝堂如何,圣上自是明了的,你我议论不得。犯人如何,圣上自然也是明白看在眼里的,不然这人也不会被送到诏狱来。你这般认真,难不成,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么?”

      “可不是!仓廪大抵不是他一人盗的,怕还是有好些人。”

      “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又如何说道?”

      “怎么不严重?”看守一脸严肃,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大哥在刑部,我听我大哥说了,圣上已经查明,这几人都会邪法,好不吓人!”

      许十二咽住了,一口气无语地咯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你休要胡言。”他警告道,“这话你千万不能和第三人说去,是要掉脑袋的。”

      “哎呦,我的好哥哥,我说的千真万确!”

      这人也是奇了,不信犯人会失忆,反而信犯人会邪法,怕不是失心疯了。

      老是说这些有的没的。

      许十二不愿再听。他一抿唇,转身离开,推开刑房大门,徒留看守在身后不依不饶地跟着。

      离开前,他悄悄绊了看守一脚,后者一个趔趄,慢了半步。

      十二眼疾手快把他关在门里了,打算一会再给他放出来。

      京诏狱内,格局正正方方,乃当今建筑之美、礼制之约之故。最里侧是牢房,两两对正,往外设有相对而立的刑房和正堂。而最外侧则是宽阔的办案之处。

      来到刑房外,烛光映入眼帘,人影绰绰,几位压迫感强烈的人逆光而立,光是站着就让人觉得敬畏。这正是四位听审之人。

      他们正以徐峥为首,面朝刑室对面的墙壁,那里幽幽摆着一座皋陶马喙的青面狱神。

      该刑前拜神了。

      臭脸的徐峥只有在这个时候神情会缓和一点。

      所有人在他高喊“拜狱神”的声音里,各自拿起了三柱香。

      许十二来得正好,跟着前面几位大人,恭敬地拱手而拜。

      “狱神爷,听奴言——”

      一拜持香静立。

      “提牢徐峥奏:人言道,国之重器有三,一为巍峨天子至圣至明,二为严肃法纪海晏河清,三为乱贼不作世为大同。贤明君主,有之矣;严苛法度,亦有之矣,我朝日上蒸蒸。”

      二拜屈膝再起。

      动作间,怀中信纸摩挲。许十二心中有事,难得地走神了。

      说来尴尬,许十二这个职位,高不成低不就,无甚钱权。面对徐峥这样的人时,他还得卑躬屈膝,俯首为驴马,把自己埋到尘土里。犯人把信交给他,求命不得,求财也不得,究竟何意?

      不确定信里写了什么,许十二也不敢擅自打开看。

      他怕里面是某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这事其实是个严重的先后问题。倘若许十二私下里先自己看了,被人发现,那便是互通,哪怕他跳进黄河里洗,也没有用处。但如果他上报再看,事情就变成了查证。

      京诏狱法度严苛,犯人进牢之前,无一例外都要搜身。如发现可疑物品,一律上缴,如有犯罪证物,视情节轻重加刑。这封信怎么带进来的都是个谜。

      突如其来的事不知怎么处理才好。这件事必须上报。

      可是要给谁,报给徐峥吗?

      他脑中浮现阎王爷怒不可遏的面孔和横飞的唾沫,打消了这个念头。

      想起传言,他忍不住抬眼打量四周,想看看到底是哪四位大人来了。

      徐峥坚毅的声音渐渐远去。哪怕是在拜神,他也没认真听这位狱侍长讲了什么。斜前方是紫袍之人,许十二隐约还能看见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是先前和他说过话的那位。

      再往边上看,有一位他眼熟的史官,姓胡,许十二认得。

      左边,东部边防军将领,李家长子李凭舟,许十二也认得,只是没想到他一个武官今日竟会奉旨听审。

      还有一个人。

      “然盗贼又起……作乱上侵……提牢徐峥不力,才学疏浅,今欲诉公求实,为民平愤,替天行道……故奏此书,望恕奴臣微贱,允臣上道,以保世之大公明净。”

      三拜俯身叩首。

      雨水浸泡之故,许十二单手拿着香,俯身重重磕了个头。

      他的目光被左前方英气轩昂的玄袍身影吸引了。那人腰间令牌随着他的动作翻动,让许十二看了个清楚。

      一个大大的“俞”字刻在其上。

      “拜毕——”

      跪拜完,大家衣摆都湿漉漉的。

      众人纷纷起身,将香插入坛中。轮到许十二上前,途中他错身经过了俞家玄袍之人。

      这人生得面相俊俏,比常人高了半个头,许十二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面孔。无意间的对视中,就见他剑眉星目的眉眼一挑,对自己点了一下头。

      “审讯可以开始了。请诸位大人入内就坐。”徐峥恢复了一贯的臭脸,按规矩说,“暴雨乃天相现世,还望诸位谅解。”

      众人开始缓缓进入刑房。

      要来不及了。这封信必须得交出去。

      几乎是瞬间,许十二就下定了决心。他护着怀里的信,追上那太俞家玄袍人的背影,小声说:“俞大人留步。”

      那人脚步一顿,转身垂眸望他:“何事?”

      高大的身影停住,阴影笼罩过来。许十二咽了口唾沫,行了个标准的礼,斟酌着说:“大人恕罪。小的有一事不解,还望您开恩解惑。”

      “但说无妨。”

      许十二将信件递给他,将前因后果简单讲了,其中隐去了自己的一些猜测,只单单陈述着事实。

      这人用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并没有着急着看。

      “来人。”他唤了一声,立刻有两个抱拳的人出现,毕恭毕敬,他将信封交给他们,“京诏狱内出现这种东西,此事非同小可,立刻报上刑部去查。”

      两个下属道了一声是,默默退下了。

      “可还有惑?”俞大人问。

      许十二呼出一口气。“多谢大人。”

      审问几乎无需翻阅卷宗,在场的人都对这个案子有着深刻的印象。但具体的事情,还得回到世德五年的那个秋日凉夜说起。

      去岁,京城府邸。

      夜幕笼垂,万籁俱寂。有微不可闻的动响,藏匿于黑暗角落中,枝叶轻颤。

      自府邸北门入约三五十步,有一石头小径掩映于花草百属丛林之中,蜿蜒于繁茂遮天枝叶之下。

      沿路而行小半柱香之时,一瓦舍豁然开朗,飞檐钩角,檐下挂有檀木牌匾,“仓廪”二字竟奢侈地刻在了这里。

      此廪即为京城最大的粮仓廪库,凡朝廷收取食税所得作物,皆需堆积于此,贮藏备用,以防灾荒之时颗粒无收、民生凋敝。

      偌大的府邸府里,卫兵三五成行,在仓廪附近无声地巡逻。前一支队伍刚走不久。

      看守侍卫抱剑躺倚在木柱之前。他阖着双眼,似是睡得正香,其头脑却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歪倒在肩上。

      这人没有咽气,但从其躯体扭曲程度来看,是被人刻意敲了脖子,昏了过去,事后还可怜地落枕了。

      正是因此,仓廪里的粮食才能被借机运走。

      “然而此案疑点重重。”徐峥合上书册,对着众人说道。

      “仓廪看守每隔一柱香时间,便会巡查一次。大门和围墙边都设有人严加看管。

      即便作案时无一例外避开了所有看守,以仓廪存放食物的数目之多,粮食也根本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消失殆尽。”

      东部边防军将领李凭舟正襟危坐,第一个开始审问:“案发后只你一人出现在现场。”

      徐峥捏起犯人的下巴,强迫他看着李凭舟 ,其力气之大,很快将人白皙的面庞上捏出了一道红痕,弄得人眉毛皱起。

      许十二在一旁认真备着烧开的盐水,水面咕噜咕噜冒着泡。他不敢光明正大地看,竖起一只耳朵默默听着。

      李凭舟继续说:“被发现后你选择了逃跑。据当时拦截你而受伤巡卫说,你正是用数块巨石石头砸断了他双腿的人。此事你可认?”

      犯人沉默着,在徐峥的逼迫下开口,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我不记得。”

      李凭舟性子急躁,直接一拍桌子怒了:“荒唐!再找借口说自己失忆!管你是真不记得假不记得,大理寺包庇你,京诏狱不会,我今天定让你通通想起!”

      “李大人莫急。”俞府的那位摆弄着花纹描金扇,缓缓开口,“急火攻心,说了不体面的话,倒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大理寺的人若是知晓了,会怎么看待李大人。”

      这是有旧仇。许十二在心里叹道。

      四位大人同时坐在这里,必然不是圣上闲着没事干,派了四个清闲的人过来干活的。

      许十二看得清楚。一个来历不明的布衣,根本不值得圣上这般耗费精力、大动干戈,要解决这个人,只需一纸印章诏书便可,对于高墙内的人来说,不过轻飘飘一句话的事情。

      会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个普通的案件,兴许早已变为一颗棋子,被卷入一场政治博弈。坐在棋盘后的所有人,都想借犯人羸弱之身,抽丝剥茧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呵,俞白,你倒是好雅兴,无论何时都高坐云端,面对民生疾苦可以面色不改。李某佩服。”

      胡姓史官司空见惯一般,直接忽视起唇相讥的两人,他笔下不停,刷刷地记录着:“你姓甚名谁,家从何方?”

      犯人听了,低下头不语。

      看着他这副模样,许十二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不安的预感。

      “问你话。”徐峥叱道。

      良久,犯人终于开口。

      ——与此同时,上报给刑部的信封已经受押被人启封展开。围在一旁的几人好奇地凑上前头,妄图窥见求救行贿之事,却只见到一张近乎空白的纸页,唯有清隽永逸的二字写于其上。

      是他的名字。

      孤京。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逆贼!胆敢在皇天后土之下如此出言不敬,大逆不道!”

      京诏狱内,一时满堂鸦雀无声,孤京清冷的声音就这样消逝在静如死水的刑房里。许十二愣着停下动作,实在没忍住:“…咱能不叫这个名么?”

      话音未落,徐峥就一巴掌扇在了孤京脸上,打得他整个人甩向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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