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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零雨其濛【三】 ...


  •   孤京茫然了。

      自那一巴掌落下来之后,他的意识就空白了。好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回荡。它们是那样遥远,那样零星,像脑海里下了一场暴风雪,有一个人在那头喊,他在这头听,试了半天,声音都拼不成形。

      萦绕在耳边的翁鸣声旋转了好几圈,才渐渐散去,孤京僵硬地抬起头,视线扫过满座神色各异的人。有沉默的,有诧异的,有愤怒的,有惊恐的…还有眼前这个怒不可遏的行刑人。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但孤京一句话也听不见。所有景象在他面前忽然都变得无法解读,有些面孔很陌生,但是又有些面孔很熟悉,难道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们吗?他不懂了。

      他很茫然。这不单单只是徐峥一巴掌打得太重的原因。

      所有的惩罚,都是因为他张口说了自己的名字,那讳莫如深的,造人诟病的名字。曾经在大理寺时,它就被人拖出来,鞭挞过一次。大不敬之罪,如今又被掘地三尺。

      而这份鞭挞,现在从名字上,转移到了他的肉身之上。

      徐峥拿起鞭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声,没有一个人反驳,没有一个人阻止。

      所有人都知道,这道跨越了数月的挥鞭风声,带来的皮开肉绽之下,迸裂的鲜血里流淌着来自于谁的不满和警告。或许只有受刑人本人无法理解。徐峥的第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腹部,破开薄薄的囚衣和脆弱的肌肤,鲜血涌出。孤京的身子不可抑制地蜷缩起来,他尽力缩起脚,想把自己卷成一团。

      嫌他不安分,徐峥立刻抽了一鞭在他小腿肚上,如愿以偿地看到孤京蹬腿挣扎,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的模样。

      最开始挨打的时候,孤京无甚声音,只挣扎着流泪,他的喊叫全被他不理解的事物压在喉头了。所有的哀嚎,刑架和镣铐叮叮当当碰撞声替他喊了。

      腰侧,大腿,胸前,脖颈……徐峥毫无规律地抽打着,两鞭之间还要稍稍停顿一会,让他细细品味火烧火燎的撕裂感。

      没有人能在徐峥的鞭子下保持矜持。太疼了,极度狠劲的章法抽得孤京近乎崩溃了。他拼了命地挣扎,拼了命地张口想要发出声音,终于,一阵爆发感冲破喉头,最终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带着哭腔的字。

      “我不是,我……我不是……”

      “徐大人,”俞白面无表情地开口,“犯人似乎有要事相告。”

      徐峥堪堪停手。孤京立刻和溺水获救的人一般,流着泪大口喘气。

      这一声哭泣打开了崩溃的闸门。

      太疼了。孤京狼狈地放任自己静静地流着泪,这只即将被折断翅膀而破碎的白鹤,肩膀不断抖动着,低低的抽泣声回荡在寂静的刑室内,好久好久。

      “你究竟要说何事?”徐峥十分不耐烦,但还是给足了俞白面子。

      孤京立刻说:“…是关于案件,我有很重要的事——”

      许十二眼皮一跳。

      他听出来了。其实这人根本无话可说。他快被抽死了,发出这声求饶,只是希望徐峥能稍微停下来,让自己缓一会。

      果不其然,没等他说完,徐峥就扬起了鞭子。

      这次的抽打甚至比刚刚更重。诏狱提牢深知人的脆弱,将鞭子在盐水里泡过,鞭鞭瞄准先前的伤痕,一道下去,让孤京感觉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一番。

      盐水细细密密渗入伤口,带来的痛苦无从躲避。更多的鲜血急不可耐,爆破而出,染得本就肮脏的囚衣一道深一道浅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武官面色愤懑,史官念念有词,带着面具的紫袍人息喜怒不辨,这些,孤京都看得见……还有站在一侧的诏狱小干事,这位一直都聪明机敏的小官,眼里充满探究,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他们的目光透过破败的衣物,揭开了孤京身上最后一层遮羞布,把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尽收眼底,却又好像无甚所谓,只是在欣赏一个人类,好奇他痛苦时候的模样。

      还有那位始终面无表情的开国世家之子。

      俞白。

      ……不要看。

      怎么偏偏是你。

      不要看。

      不要看我。

      “别打了。别打了,我求求你。”孤京眼前模糊一片,“仓廪是我盗的,我什么都肯告诉你,别打了……”

      最初的哭喊变成了低声下气的求饶。

      孤京哀求着,什么能说,他就哭着说什么,甚至直接招供认罪——即便他曾扬言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疼痛和羞辱夺去了他所有的理智,至此,一个人类面对折磨时身体最本能的逃避由此显现出来。喊叫是一种有效的发泄方式,以至于数十鞭下来,他近乎声嘶力竭,嗓子全沙哑了,到最后只能发出细若蚊吟的歇声。

      “徐大人,案件……”

      俞白冷着脸,正欲出言提醒,一只宽大的手从隔壁座位伸来。戴有玉扳指的手指,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从容地在俞白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扣了两下。

      他禁声转头,隔壁人犀利的的眼神在面具之下丝毫不减。

      这人显然比俞白官大一等。

      许十二看见了,冷汗瞬间浸透脊背的衣物。

      那是一个不容反驳的警告。

      “你多言了。”面具人淡淡道。

      他说的没错。

      其实,从最开始出声,孤京就犯了一个大错。因为他并不知道,无关案件地真相和正确与否,徐峥这十几鞭,根本不在乎他到底偷没偷京城的粮草,只关心他姓甚名谁。这一刻的徐峥,只是化作封建王朝的一把利刃,带着来自整个乾王朝对不敬于它的人降下的怒气,进行一场单方面不容商榷的殴打。

      孤京不会想到,他要承受的疼痛,是整个乾朝对他剖去全部慈悲的规训。那是一种超越世间人本之情、凌驾于圣明天子之上、只单单来自于大乾王朝的鞭挞,不论孤京如何招供,如何认罪,都不能阻止。只要他继续大不敬朝廷,就永远会有这么一天。

      当然,这件事情,或许在场的所有人中,都没有人能清楚地理解。

      也许他们能堪堪触摸到一角,知道可怜的受刑人遭遇的不幸来自于他的名讳,但他们仍旧如置身迷雾之中。他们看不清困住自己的究竟是何种根基稳固的庞然大物,这一刻,离本质最近的,反而还是这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受刑人本身。

      令人惊讶的是,俞白竟然不怒反笑,无视了紫袍面具人的警告。

      “……案件似乎出了点麻烦。徐大人,不妨停下来,听听我如何道来。”俞白说。

      “你能知道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徐大人,安的甚么居心?”李凭舟看过来。

      戴面具之人也一瞬不瞬地直视他,要他给出一个缘由。

      俞白指了指身下的水面。

      “某等疏漏大意,有物已劫其狱者。”

      李凭舟不喜文墨,这番话听下来额头突突直跳:“说人话。”

      俞白只单手合上了扇子,笑笑不语。

      戴着面具的人低头看了一眼,蓦地笑了,像是看到了什么很讽刺的事情。他背着手站起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推门而去。史官立刻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离去,徒留身后一群人干瞪眼。

      许十二心觉奇怪,也低头看了一眼。水面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上涨,到达了小腿肚的地方。

      通常,水位大幅变化,泡在水里的人,会感受到明显的变化。衣着厚重时,这种感觉会更明显。这么大的事情,在场之人竟然没有一个意识到。

      大雨涌入京城诏狱,本就不利于干活行事,这种情况下还继续提审犯人,虽说有些怪异,然依照习俗,却是妥当无比的。乾朝向来有此风气,大案一向该于吉日办毕。先前水位不算高,便没有太将其当一回事,大家各司其职,该审的审完,也就结束了,谁知竟发生了这档子怪事?

      若不是俞白及时发现,他们现在或许已经半个身子都被泡在水里了。

      实乃怪哉。

      正好有小吏慌慌张张进来报告:“大人!大事不好了!”他两股战战,看得出吓得不轻,“外面的雨水下得跟老天爷疯了似的,像发洪灾!好多东西都给水泡烂了。现今只愿先请诸位大人换个地方歇脚。若仍要审问,咱们晚些时候再开也不迟啊!”

      众人对视几眼,很快有了决断,纷纷朝门走去。

      许十二自然接过了苦力活,上前去解着犯人的镣铐,要把孤京扛走。这时候他管不了不管犯人痛不痛,是否在低声抽泣,只动作粗鲁着,能解得多快就多快。

      人可丢不得。

      “吉日是谁算的,也忒不靠谱了点…”许十二喃喃道。

      不对。

      许十二心想,有一个人不对劲。

      所有事情在他脑内飞速回闪。从一大早开始:阴沉沉的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面具人和徐峥先后前来,前者还问了他几句话。接下来是和他交好的看守,告诉他犯人会邪法……然后是那封信的出现,在拜狱神的时候,他把信交给了俞白。他记性甚好,那时候的水位绝对不会高,甚至有逐渐趋于平稳之势……

      他努力地追根溯源。

      许十二不信鬼神之说。世间万物皆有其法。再怪异之事,都能找到其蕴藏于日升月落、月亏月盈之间的规律,都有事实因果在。

      而万物根本,不过五行规律,相生相克罢了。

      古有云:“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此为起源。天干地支,阴阳学论,四海方位①,亦或是人的五脏六腑,对应五行,也各有所属。

      天降暴雨,必是五行运转起了异动。人在无垠天地之下,无不渺如蟪蛄蜉蝣,对于异动的感知,必是类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果许十二感受不到,其他人也一样感受不到。如果其他人感受得到,那许十二也肯定能第一时间感受到。

      所以有一个人不对劲。

      那个人就是注意到不对劲的俞白。

      在俞白指给大家看后,水面似乎涨得更快了。许十二看着自己浸泡在水里的双腿,一时有些怀疑,它们究竟是渐渐涨起来的,还是一瞬间变成这样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涉及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是天意,还是人为?

      不。又或者,根本不必在乎天意亦或人为。两种情况造成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无迹可寻的。

      为什么?

      怎么做到的?

      是谁做到的?

      如果是我,我能做到吗?

      为什么我做不到?

      各种想法在许十二脑内碰撞。他不断提出几种设想,又不断推翻、反复,条分缕析,试图找出一个答案。

      每每这时,许十二都会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在外人看来,这个时候的他,面色是兴奋无比的。这是他接近真相时下意识的反应。

      他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完全没发现,一阵风悄然卷过衣摆。

      “许十二!这是怎么回事!”

      徐峥暴怒又惊恐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许十二身躯一颤,猛地回过神来,感觉周身轻松,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空了。

      刚刚还认为自己不信鬼神之说的人,面色白了。他刚刚想的那些推论,被这个实在的例子彻底推翻。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手里,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只有粗绳上滴滴答答的血迹,证明犯人曾在这里出现过。那是他挣扎时手腕出血留下的痕迹。

      其他人似乎没有他想得那么多。李凭舟率先恶狠狠地地指着俞白:“你的手笔!”

      “好一口大锅。”俞白提起煤油灯,只身而立,影子在水面起起伏伏,“我不过凡人一等,何来这等通天之术?”

      定论着实下得急躁。李凭舟仿佛被戳到了痛心之处,一顿骂骂咧咧。

      “除了你还能有谁?庇护他的一直是你。我早该想到你今天会有所动作的。”

      一直压迫着众人的紫袍面具人不在了,他咬牙切齿,什么话都敢说。

      “我真的不懂,你到底为什么对这个罪犯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却对百姓之苦视而不见。为臣之道,不就是要保世间大公明净,百姓安居乐业吗?”一提到民生,李凭舟就眼眶通红,多是气的。指着俞白的力道之大,让他整个手臂都在抖。

      “你背的之乎者也里,难道没有告诉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才是正道吗?你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这等失态,倒是有原因在。先前刑部对此案的调查,让他倾向于认定孤京就是重大罪犯。

      李凭舟虽为东部边防军将领,但自小在穷苦人家长起,深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疾无药医之苦,平生最恨偷盗掠夺,伤人利己之事。后来机缘巧合被人提点,不分寒暑地日夜研读兵法,练功习武,日以继夜,才一步步登上了这个位置。

      活了二十几载,鲜少有让他认定死理的东西。因此他对孤京行窃深恶痛绝。

      但到底也是一心为民,他仍有判断能力。

      “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李凭舟的声音忽然颓然下来,“仓廪的巡卫看得清楚,行窃之人,确确实实就是孤…就是他。难道世间还存在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成?究竟是你权势所迫,还是有什么隐情?可你从来不言一句。”

      俞白没有回话,半个身子隐在了黑暗里。时间不允许他们在这里讨论出个因果所以,也没空去探究犯人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他提起衣袍下摆,一步一步淌水离去。

      “凡事做过,必留痕迹,我迟早会找到证据。”李凭舟在他身后大声说。

      所幸,徐峥没有再追究许十二的责任,只催促他快走。

      好奇心作祟,许十二一咬牙,跟了出去。他总喜欢把一件事情刨根问底,如果没问到想要的结果,他会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还有那封信,他也没搞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感觉自己就是一块已经失去价值的石头,被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穿过离开的通道,他竭力挤到前方,努力伸出手去抓俞白的袖子——

      “狱神像处,左侧小道。”

      像是料到他的动作一般,在他碰到俞白的袖子前,后者小声给出了简短的几句话。

      那是叫许十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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