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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辅臣当国摄行政,祖母育帝为兴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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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有宫监四处砸门,曹尔玉裹上氅衣,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他们尖声叫嚷:“传谕!民间毋炒豆,毋燃灯,毋泼水!”很快“哒哒”的脚步声又飘远了。
顾氏也跟出来看:“大过年的这是闹什么?”
曹尔玉摇着头唉声叹气,转身把她推回房里:“不让民间炒豆,看来宫里有要紧人物出痘疹了。”
顾氏当即慌了神:“谁出痘?宫里有人出痘,那寅儿怎么办!”
“宫里那么多人呢,不一定会传给他。三皇子在咱们家出的痘疹,他不也没染上嘛。”曹尔玉拍着她的后背,好言好语安抚了一阵,自己又突然愣住,一瞬间心跳如擂鼓,“不对劲,太不对劲……弄不好,这是要变天了……我得进去打探打探,想法子接他俩出来。”
顾氏赶紧拿来靴帽,帮曹尔玉穿戴齐整。
曹尔玉自提了一盏灯笼,冒着雪,往皇宫方向走。
走得越近,路上人越多,皆是些骑马披甲的执刀人,一队队站得很规矩。
马匹在寒夜里吐着白雾,没有人说话。
曹尔玉一声不吭,闷头走到了午门前。
把守护军横刀拦住他:“干什么的?”
“我是惜薪司郎中,因听说宫中有烟道堵了,赶着进去查看。大冷天的,怕冻着主子们。”
守门人看了他的腰牌,见所言属实,就放了他进去。
正月的京城,滴水成冰。靴子碾压积雪,吱嘎作响。
紫禁城里面,不像大街上萧杀可怖,珠光宝气的权贵散落在广场和廊下,故作轻松地聊着天。
曹尔玉静悄悄混过去,听见一个人说:“宗室亲王全都来了,莫不是传给其中一个?”
“能成吗?外头可都是佟家的旧部呢……”
曹尔玉默默听了半晌,趁角门上看守小解,迅速穿过去,走到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灯火通明,八个保姆正打发小皇子穿衣戴帽,送出门交给内大臣。
曹尔玉等玄烨跟着人走远,自暗处伸手,拽住孙氏。
“出痘的是不是皇上?”
孙氏一趔趄,定了定神,方看清楚来人:“……阿弥陀佛!你怎么进来的?”
“别废话了,先带上寅儿,离开这里。”
孙氏暗暗跺脚:“走不了啊,当着差呢,怎么走?”
“万一过会动起手来怎么处?先保住命要紧。”
孙氏想他也有理,就进屋抱孩子。往炕上一瞅,却没了人影。
“孩子呢,哪去了?”
文氏也翻床倒被地找:“就说呢,刚才还在这睡着,一回头不见了!”
玄烨被内大臣送到养心殿,奶奶看见人来,用帕子擦擦眼,拉过他的手说:“你出过痘,是不怕的,过去看看你阿玛吧。”
玄烨于是走到床前,看了一会,笑着给他爹做扇风的手势:“不痛不痛,痛痛飞走!忍住不挠很快就好了!”
顺治眨眼滚下泪来,水痕顺着脸颊浸到床褥上。
“我好不了了,玄儿……我不像你,能忍得住疼……就快要抗不下去了。”
他嘴唇肿着,脸和脖子上都是带血的水泡,说一句话也要歇半天。
玄烨放下手,困惑地皱眉。
太后冲过来,指着他骂:“不孝子!糊涂蛋!没良心的东西!诓了我二十几年……说撒手就撒手啊……”
骂着骂着变成呜咽。
福临看他母亲,眼前已经模模糊糊:“这次不是我耍赖……是老天……”
“放屁!你不是天子吗……说什么天意……”
汤若望站在帘幕之外,看着窗纱上恍惚的灯火,轻声开口催促:“太后,还有大事,大事得快点决定。”
她就喘了口气,狠狠抹一把脸,把玄烨揽在怀中,哑着嗓子问:“你说吧,是谁?”
“……杰叔……他比我能干……”
皇帝的母亲顿时僵住:“怎么不说你儿子?”
“小孩做这个……太难……”
“杰叔不行。”她摇摇头,“不能轻易把大权送给旁支,你重新说。”
福临又使劲支起眼,仔细看了看他母亲:“我走后,额娘就说了算了……额娘一直想说了算的……这样就好了……”
“我不是,我……”布木布泰习惯着反驳,可说出口半句又咽了回去。
人一旦走到死亡面前,任何周旋和较劲都变得像笑话。
终于她只能走到外面,抱住苏麻喇姑大哭。
曹尔玉夫妇一路找寻到乾清门,低头看着王公大臣们脚下,神情皆不自然。
“好么生的突然就丢了。”
“哦,你是说我故意弄丢儿子?”
“我可没这么说。”
左翼门里出来一名侍卫,众人都赶紧垂首站好。
只听他大声宣道:“请各位宗室亲王、郡王,八旗、汉军旗主,及领侍卫内大臣,至养心殿议事!”
大家依言到了养心殿院中,想着屋里面有个出水痘的,心里都很害怕。
太后先召见佟国纲和佟国维,肿着眼眶对他们说:“佟妃刚有身孕的时候,一天站在太阳底下,我就看见她裙上有五彩霞光,周身有游龙盘绕。”
佟家兄弟听完都点头:“有太后这句话,我等就放心了。”
“你家是汉军之始,开国功勋,我是不会忘的。眼下京城可能稳得住吗?”
“属下必拼死保卫朝廷安稳!”
接着又叫了杰叔进去。
“皇帝说要把位子传给你,你以前知不知道这件事?”
杰叔大惊跌倒,胡乱摆手:“这……这没有的事!太后饶命!万万不敢有这种心思啊!”
“那你是不愿意当皇帝了?”
杰叔磕头不止:“不敢不敢!求圣上另请高明!”
太后便朝着里面说:“皇帝,他说他不愿意。”
汤若望答道:“皇上说知道了。”
“你再问问,他想改立谁。”
汤若望大声说:“皇上口谕,立三阿哥玄烨为太子。”
杰叔听得通心发凉,往暖阁里瞥了眼,赶紧又低下头。
太后站起身,扶着苏麻走到外面,揩了把眼泪:“传召大学士王熙和麻勒吉,为皇帝拟遗诏。”
天亮以后,皇帝就咽了气。遗诏立八岁的皇三子为储君,又效仿周公摄政辅成王之制,命索尼、苏克萨哈、鳌拜、遏必隆为辅政大臣,辅佐幼帝,众人皆无异议。
顺治停灵在乾清宫,预备择日举行火葬。几十个妃嫔都跪在底下哭,唯有小董鄂妃盛装坐在炕上,眼中含泪,浑身打寒颤。
太皇太后走到她面前,垂着手看:“你是自愿为福临殉葬的,可并没有人逼你。”
那女孩咽了一口唾沫,说:“是!”
“可知你是真正的烈女,比你姐姐强些。”她点点头,合掌对着女孩一拜,“皇帝会进封你为贞妃,今后有我在一日,便保你娘家一日富贵。”
女孩也在炕上磕头:“谢太皇太后恩典。”
接着她一挥手,傅达理就拿出一张弓套在妃子颈上,把弓弦勒在喉头,弓身搁在颈后,按住肩膀缓缓转动,生生将脖子拧断。
少女的眼睛睁大,整个人软倒在炕褥上。
曹寅伸手指着她说:“弓。”
苏麻低头瞅见,唬了一跳:“神天菩萨哟!你怎么在这里?”赶紧捞起来,夹在腋下,提溜出门。
曹尔玉还在柱廊下鬼鬼祟祟转悠,苏麻夹着孩子走过去骂:“你们大人怎么看得?没心没肺放着他跑啊!”
曹尔玉接住小娃,鞠躬不止:“多谢嬷嬷!多谢嬷嬷!我这不找呢么……”
收殓了贞妃,太皇太后又转向傅达理:“忙完了别人,也不能忘了你。你不是跟他好吗?也下去陪着他吧。”
傅达理不可置信,脸上立即失了血色:“我……我也?”
“你们干出来的好事,打量别人不知道呢?说出来我都害臊!自己回家了结,也给你父母留点脸面。”
傅达理手脚冰凉,一时不免有些结巴,喘着粗气说:“不……不是啊,娘娘……那都是闹着玩的!”
“谁跟你闹着玩?”太皇太后拿起那张弓,掷在地上,“这是你的东西,拿走吧。”
傅达理盯着那件满洲人的杀器,无声跪下,拾起来,擦了擦上面的血。
他仰头看太皇太后:“我干是干了,可难道就那么罪大恶极,非死不可?”
太皇太后抽出帕子擦手,看也不看他:“当年太宗殡天之时,也有侍卫安达礼殉葬,追封了三等阿达哈哈番。这次就按一等侍卫修坟,算很对得起你了。”
傅达理扶着膝盖握着弓,半晌不言语,突然又摇头冷笑:“好啊,这辈子我是没法了……但只要能投胎,一定不放过你们。”
“拖出去!”
傅达理刚被架走,太皇太后就一转头:“明珠。”
明珠吓得一哆嗦,赶紧答应着:“娘娘!有何吩咐?”
“我记得早先,有个告吴良辅的案子来着,后来好像没判?”
他松了口气:“两年前是有过结交外官纳贿作弊的事,皇上给他们宽免了。”
“去翻出来,弄死他。”
却说曹寅找回来以后,不知为何老是喊:“弓啊,弓!”
孙氏想让他住嘴,拿了玄烨的小弓给他玩,玩具一样的东西不怎么吃力,也伤不了人。
新皇帝正在试穿龙袍,太皇太后这年才五十岁不到,乃在边上教诲说:“一会不用慌,就依着你背好了的那些说。错了也不要紧,只管说完。现在天下数你最大,底下那些大人们都怕你。”
玄烨点点头,曹寅举着小弓在旁边扭动:“你捞不着玩,哥哥捞不着玩。”
玄烨伸手指他:“你等着!”
太皇太后又说:“当皇帝不难,疯子也能做,但是当好皇帝难。如今几辈子的人也都指望你一个了。你若成了,千秋万载不敢说,至少有几十年的安稳。你若不成,跟你爹一样,咱们大家都完事。玄儿,你得做个好皇帝。”
玄烨问:“奶奶,怎么算是好皇帝?”
“这事将来有人慢慢教你。你现在只管记住,做皇帝,肩上担着的是天下人的生死,以后不管做什么事,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哪怕你有一天不想活了,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随便咽气。”
曹寅绕着他转圈,挤眉弄眼,把弓套在脖子上吐舌头。苏麻一惊,赶紧给他抢下来,藏到背后。
“等完事回来收拾你!”玄烨恶狠狠说,又一脸天真地看他奶奶,“这里有那么多人呢,还有福全长宁,姐姐妹妹们,为什么不一起来担天下人的生死?”
“因为只有这一顶帽子,老天就选了你戴这顶帽子。”太皇太后将朝冠罩在他的头上,系好绳带。
新帝登基的大朝会一结束,曹尔玉就直冲刑部奔去,惹得路人侧目而视。
周亮工满满一头乱发,整个人瘦到脱相,一瘸一拐走出牢房,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曹尔玉激动到手颤,伸出胳膊去扶他:“栎园,换皇帝了,大赦了……”
“我没事了!我没事了啊!”周亮工笑完了又哭,哭完了又笑,紧紧抱住曹尔玉,“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